我坐在小小書店臨窗明亮的位子,面對小巷一面水泥牆壁。這牆,因為逆光而顯出一片水泥的灰,因為時間,風雨,塵埃,留下了煙黑斑駁的痕跡。牆上掛著三個紅色滅火器,一個中興里的資訊公告櫥窗,還有些微可能是寫著恭賀新禧之類春聯的痕跡,再睇視,牆上現出條條橫向的刮痕,一些些剝落的矇矓模糊白漆。
汽車極緩地開過,依稀可以聞到揚起的灰塵,廢氣和汽油的味道,感受到車子散出來的熱氣。打開玻璃窗,與路過者的距離只是咫尺,幾乎可以聽見他們的喘息,談話聲,起先是還和大人手牽手的幼稚園或低年級學童,再不久是放學的小學生,然後是國中學生,再來是高中生,再晚一點是提著青菜匆促走過的職業婦女。間有拄著助行器的老人,蹣跚一步一步探路而行。在這個場所,這樣的距離,以這樣的方式與人相對似乎有點超現實。
久久凝望著這面牆,逐漸逐漸有一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緩緩如陽光中的浮塵自天而降,孤單與不安之感從童年的領域趕來。那是午睡剛剛醒轉過來的怔忡,鄉村午後的闃寂,炎熱,又彷彿一片荒涼,天上純白而帶些灰的積雨雲濃稠凝滯,雞鴨狗都還在樹下打盹。對門人家的豬舍牆面也是這樣的灰泥的顏色,上面被漆著「治痔瘡」「割包皮」的藥品廣告。午間四鄰悄悄,路上走過一位梳頭髻,穿褪色玄黑大襟衫的老婦,背著竹筐繞村沿路撿拾牛糞豬糞,要帶回去給她兒子做堆肥。太陽在天頂射下熾烈的陽光,老婦若憂若思,踩著夢遊者的步伐緩慢走過,連影子都沒有了。牆內傳來豬隻互相嘶咬或是受到驚嚇時的淒厲嚎叫聲,路上似乎充滿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湧出血腥,陰森,哀傷,不禁讓人記起許多鬼怪故事來。
在這僻靜巷道裡的書房裡找書,我最先接收到的卻是,聲音,活色生香的各種市聲。街道很小,對面左右人家的私語問答,不經意拾得零碎的片段,也猜得出概略的事體,無非是柴米油鹽的煩惱,兄弟妯娌的是非。下午二三點,小巷是安靜的,偶爾有送瓦斯桶的摩托車噗噗噗,清清楚楚響在耳邊,奇怪的是這時候聽來卻甚覺可喜,像見到一個老朋友。有小童勇往直前奔過的腳步,也有婦人疲乏拖累的腳步,人家的電話鈴聲丁鈴鈴。因為安靜,所以響亮。
記憶中還有一個啞巴男,他雙腳已彎屈成O形,走起路來拖著腳步左右大幅晃動著身子。他總持拿一柄掃把,那是他的寶劍,遇有惡童對他丟石頭時,他就豎起掃把吚吚哦哦凶猛追過去。無事可做的午後,啞巴男低著頭,身上披掛鬆垮髒汚的長衫,嘴邊口涎絲絲垂拉得很長很長,靜靜地走過去,或者嘴裡伊伊哦哦翻攪著暑氣走過來。啞巴男卻有一位美麗的妹妹,高傲,聰明,在學校裡的演講比賽所向無敵。雖然同住在一條路上,但我們彼此存著戒備的敵意,沒有成為朋友。
老婦和啞巴男幾乎成為午後街路上一道固定的風景,不再有希望與美好,只剩下苦行和生命的懸疑。我鄉寧靜而偏僻,天空和平原一樣空曠,遠遠的大武山沉睡在夏日午間的昏熱與疲勞中。那面灰泥牆強大而斑駁,烈日在天沒有陰影的明亮,顯得恐怖,彷如異域。而我知道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存在著一個龐大的陰影。兩個在正午路上往來的人影,於是漫漶成一種隱喻,神秘與不安便棲息在記憶裡。
這個既光亮又黝暗甚至荒涼的記憶,日後總在不期然的際遇裡浮現,我時時要跨越這種莫名的不安,卻又苦於沒有述說那種騒動不安的辭彙。若是要把這種情緒賦予形象的話,那就是基里訶(Giorgio de Chirico)的畫作「一條街的神秘與不安」了。小女孩在街道上推著滾環向前奔去,安靜無人的街道上有一個黑影自建築物後面不斷逼近,像一個午睡的夢魘。白色迴廊的盡頭一列火車經過,帶來隱約的聲音,劃破靜態的畫面,提醒人們滾環轉動細細碎碎的響聲。
一個看似靜謐而實際蠢蠢騒動的畫面,與一個自童年延伸至今的午睡夢魘遇合了,老婦與啞巴男的影像猶栩栩在記憶裡活動,縱使在生氣勃然的永和巷道裡,他們彷彿隨時也可能在這面牆下靜靜蹀踱。如夢魘的不安與神秘,擱淺在記憶的涯岸,此起彼落的人語,腳步聲,摩托車引擎,電話鈴聲,滋生著種種懸疑。
**刊載於聯合副刊.200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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