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國中那年,母親離開成衣廠,轉業戲院入口處收票工作。母親工作的關係,我得以看了好多部免費電影。
那年代,戲院外牆懸掛著師傅手繪的大型電影廣告看板,有當期放映的,也有預告放映的,廣告圖繪吸睛,是招攬觀眾的利器,加上電影可說是當時社會大眾的主要娛樂,由此,每天大約電影開演前一小時,售票口外便陸續有人排隊買票劃位,不多時,人潮洶湧。那時候,每家電影院只有一個放映廳,很大很大,戲院幾乎場場滿座,座位坐滿了,後排座椅後方空地、中間走道、兩旁走道,有縫隙填人的地方,只要不礙著人,要站要坐隨你。
我看免費電影,自知分寸,總等到電影即將下片,且老闆不在場外,才快速混進戲院。戲院是日治時期的建物,與眾人聚集在一個偌大老舊的空間裡,共同等待一個故事發生,滿足感與興奮感每每噴薄欲出。燈熄後,白色螢幕打出「請起立」「唱國歌」幾個大字,滿廳的觀眾一起站起來,靜靜等待國歌影片播放完畢才坐下,然後進入預告片,影片正式開演。
戲院上映的片子多屬愛情片,有甄珍和鄧光榮合演的《彩雲飛》,和秦祥林合演的《心有千千結》、《一簾幽夢》,秦漢與林青霞的《一顆紅豆》、《在水一方》等等。幾十年了,人物、情節梗概雖被時間蝕蛀得幾乎要碎裂,但歌曲一哼唱,照樣令人耽溺美妙的愛情氛圍。柯俊雄主演的愛國片《英烈千秋》《八百壯士》《梅花》等,在愛國教育盛行,民風純樸的當時,觀眾無不熱血沸騰,同仇敵愾,又情節高潮時,動人的主題音樂強力放送,催情催淚,手帕不濕也難。愛國片,是不可不看的年度大片;電影中的愛國歌曲,竟也成了流行歌曲。
不過,許是傳統膠捲播映,電影畫面常像是落了幾根雨又突然煞住,有時則雨雨雨,雨個不停,但這完全不要緊,最教人難耐的是,劇情緊張刺激時,片子突然斷了,或放映師中途換片,然後黑白數字畫面從大大的5開始倒數,這時,觀眾嘖嘖唉唉聲四起,直到0跳出,影片順利播映,才止息;距離手機、BBC問世還很遙遠的年代,螢幕一旁隨時會浮出「某某某外找」幾個潦草白色字,我就曾幫母親把客人要找的名字交給閣樓上的放映師,一會兒光景,那人就出現了,我心裡想,喔,原來此人喚「張春嬌」,這位乃「李阿雄」。
劇終,電影散場,曾經才走出戲院,我的眼瞳還沒來得及適應外面的亮光,心思還沉浸在浪漫的、激昂的幻影中,不巧,人群中迎來一雙複雜,像是穿心透肺,讓人直想奔逃的眼睛,那一剎,我有如一個愛逛書店的小孩子,卻從不買書,書沒偷,書中故事、知識一點一滴盜走,最後,挑起書店老闆心中沒得出口的幾分怨懟。
記憶中,老闆是靜默的,永遠靜默著,不管白天或夜晚,端坐一張圓凳,兩手交叉抱胸,眼睛仔仔細細,從斜對角直視,落在每一個進場觀眾手中的電影票上、小孩的身形高矮上,也落在收票員忙著撕撕撕的雙手上。
老闆在場,進戲院尷尬,我就假裝陪在母親身邊幫忙,但心裡不免嘀咕,招呼一下進去看電影都不肯,戲院只會多出兩隻眼睛,又不會缺一角,真「凍霜」。不過,也沒關係,電影接近尾聲,進戲院沾沾片尾,電影散場後幫母親打掃,也小小滿足。
晚場電影結束,通常會遇上看顧車子的老阿伯,他身形小,乾枯的瘦臉,籠罩了滿滿的孤獨與落寞,幾乎安靜在車棚一角,即便忙碌,仍是忙得緩緩慢慢安安靜靜,如今回想,那樣的靜,靜得像一隻水蛭,慢慢萎縮,隨時要融化掉般。
有時電影散場前,父親也會騎腳踏車過來幫忙掃地,順便載母親回家,有時則由我和母親分工打掃,然後一起走路回家。
從戲院回家,原本要繞進夜市,彎過幾條路才到家,後來新闢一條穿越幾畦稻田的興東路,路程短了許多。興東路鋪上柏油一段時間,人煙依然稀少,母親個子小,步伐節奏爽俐,腳程快,熟睡的新路上兩條黑影快速移動,偶爾,幾聲狗吠,那款夜,夜到極致,彷彿難以天明般。
有時母親睏倦或冬雨天冷,也會等翌日電影開演前去打掃,逢假日,功課不緊,我和妹妹就一起去幫忙。戲院裡,到處是汽水瓶、燒酒螺殼、不慎倒落地上的爆米花,最棘手的是殘留的冰淇淋空盒隨地亂丟,融化後的乳脂流出,粗糙的水泥地面,有些還有裂縫,得局部水洗,髒亂不堪時,我和妹還得合力移動連座的木造摺疊椅。清掃戲院每次都費力,每次都心甘情願,一則分擔母親的辛勞,一則期待拾獲金錢。只是電影一散場,老闆或二老闆照例先巡視一番,因此,獵物不多,但我們仍撿過幾次百元鈔票、十元鈔票、一元和五角一角硬幣。
白天戲院打掃時,有時會瞥見一名膚白,小戽斗臉型,行止斯文的男生,他家就在電影院安全門外一旁,母親有時稱他「頭家仔子」,有時以ㄈㄏ不分的國語喊他名字,我們同校不同班,見面形同陌路。
男女分班的年代,國二升國三時,學校為了刺激學習,提高升學率,特別編設兩班男女合班。開學的第一天,他,竟然出現在教室,我萬分驚詫,他,突然變得尊貴,突然充滿階級性,打掃戲院,也突然讓我變得沉重為難。從此,看電影不再讓人期待,我也不再踏進母親工作的戲院。
兩年後,母親離職又回成衣廠工作。
大約我高中畢業那年,戲院遭逢大火而拆除改建大樓。舊戲院就在一樓購物中心,老闆的家大約在購物中心右側後方,前方則是車棚,那熟悉的身影後來出現在夜市另一家戲院的車陣夾縫中,他身子薄了,背駝了,繼續安靜了許多年。
幾年前一個黃昏,與母親路過夜市那家戲院,車棚成了商家,老阿伯的身影更早前就消失了,我猜想他恐已入仙籍,一時好奇他的生活種種,怎知,母親雲淡風輕,陳述起一個久遠的老故事。
原來,二次大戰時,老阿伯被日軍徵調南洋,直到日本戰敗,才回到故鄉。奈何平安返鄉,父母已先後離世,兄弟以為他陣亡,各自分了房產,落得他無棲身之地。戰爭與返鄉後的雙重打擊,使得老阿伯精神微微異常,終身未娶,無怪乎我老覺得他臉上漲滿難以形容的孤寂。年輕時,老阿伯不知在哪工作,不知住哪,年紀大了,在戲院看顧車子謀生,老闆同情他的遭遇,晚上就讓他在戲院一處鋪臥……
我在炫目的霞光中怔了幾秒,彷彿又看見坐在圓凳上,兩手交叉抱胸,面容森嚴,幾次被我諧謔小氣的老闆。內心隱微被什麼牽動了,人潮中,我挽起母親的手,問起老闆一家人搬到哪,母親也不知。
聯合副刊2016.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