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紐西蘭十四年,愈來愈難找到適當的人分享語言,尤其是用中文,純淨雅麗的中文。
雖然在家和孩子們都說中文,但畢竟與長時期處於說、聽、讀、寫都是中文的環境不同,只要用到稍有深意的成語或語詞,他們的反應必定是眉頭一皺,然後嘴張得大大的吐出「嗐?」今年十六歲的小兒子更逗,他特意學了一句台語:「你共瞎密哇唔宰樣。」以之應付偶爾回台灣時親友排山倒海的問話。但為了不失禮,我們也教了他一句問候語。因此,見了面,他會先字不正腔不圓的問人:「哇食飽啊,你食飽未?」然後,接下去的每一句對話他一概回答:「你共瞎密哇唔宰樣。」
有一次閒聊,我與他說:「請你不要成為我們的一個重擔。」他一聽,怒不可遏,馬上提高嗓門質問:「你為什麼要我『中彈』呢?」他玩電腦遊戲,很知道「中彈」的意思。
當一句話,甚至一個詞語,都有可能被曲解,或是迎來一個迷惑的「嗐?」時,說話這件事就變得無趣了。
剛移民來紐西蘭的時候,一位早我們幾年來的朋友給予極大的協助,從租屋,買車,銀行開戶,設立電話,到為孩子找學校,將近兩周她每天帶著我們奔波於不同的定點。這樣的情誼卻在一次我極疲累,疏忽修辭的言談中,幾幾乎『中彈』身亡。那是在忙累了一天之後,坐在她暫借我們的白色塑料椅上,喝著我從台灣帶來的高山茶。芬芳馥郁的茶香鬆弛了我慣有的警覺,竟脫口而出:「妳和先生分開多久了?」才說完,不用她嚴峻的眼神提醒,我立即知道失言了。天知道,我原要問,你和先生這樣分別住在兩國的狀態已有多久了。雖然我很快補上了解釋,但數年後從朋友處輾轉得知,終究她還是將與先生的離異歸咎於我那一次的「不祥預言」。
害怕失言讓我越來越沉默。當然,也是因為越來越難與人好好說一場話。大家總是來去匆忙,總有下一個約趕著奔赴,包裡的手機總響,電腦裡總有待回的信件。就算終於坐下來要好好說話了,眾人也總是搶著說給別人聽,鮮少有人耐著性子聽人說完一個複雜的觀點,再不就是應以喔咿儒兒的「是喔,真的喔,醬子啊」等虛詞後,迫不及待的立即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對啊,我有一次……」。
現在是心理醫師的大兒子很早就有此觀察。記得他高中時與我們一同參加朋友聚會,回程路上他說:
「你們大人聊天,根本就是輪流不聽人說話,每個人都急著說給別人聽,卻不肯好好聽人說話。」
真是如此呢!所以他選擇做一個必須好好聽人說話的心理醫師。
其實,我很懷念可以與人言詞交鋒的那種暢快適意,那不是針鋒相對、火力四射之後的傷痕累累;也不是潑婦罵街、字噴沫濺之後的一瀉千里,而是舒緩細緻,字斟句酌的心靈深度交流。彼此不用談什麼大江大海的話題,僅是一些些家常的心得感想,或是對一幅畫,一首詩,一段文章的感悟,或,就僅僅是一個忽然湧上心尖的念頭。然後,可以用很自在的態度,很妥適的語言,慢慢地,娓娓地說給一個人聽,只要一個人就夠。一個不會時時「嗐?」你,不會只會回以「是喔,真的喔,醬子啊」,然後立即接「我有一次……」的人。
─中時人間副刊201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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