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嚼一片醃蘿蔔,嘴裡卡滋卡滋清脆地響著,充滿了元氣,洋溢著活力氣息,彷彿咬碎了一嘴露珠似的,有些清冷但悅耳。
這是嬸嬸風聞美濃地方白玉蘿蔔的美味,特別趕去當地買來醃漬的。
或許是白玉蘿蔔吃起來清甜,不那麼辛辣,現在的醃漬物也不以重鹹取勝,嚼起來淡淡的鹹,微微的酸,還有一絲輕輕的游離在味覺邊緣的熟悉味道,特別下飯。時至今日,我這一口牙醫師看了都要搖頭的爛牙,還能咀嚼出醃蘿蔔的一段清亮節奏,也不禁要歡喜讚嘆起來。
醃蘿蔔是飯桌上節儉清簡的佐菜,父輩從物資貧乏的年代生活過來,至今對醃漬物仍然不離不棄,他們說:「吃魚吃肉,嘛要鹹菜佮。」因此,每季都要加減將剩餘的農產瓜果醃漬起來。小時候我總覺得吃醃蘿蔔有點淒涼,比如火車便當裡那片染黃的醃蘿蔔,顏色怵目味道酸甜,並不是正餐飯菜該有的正經味道;阿祖阿嬤時常一小碟暗褐色澤的蔭瓜豆腐乳擺在面前,蔭瓜深刻的皺褶和祖輩臉部皺紋顏色相交映,濃厚的陳年豆腐乳味道陣陣襲過來,當年是強力抵制此味的。
但即便是不起眼的醃漬物,也因時因地而有不同的作用。日本的妹尾河童在《邊走邊啃醃蘿蔔》中寫到:在監獄中的伙食連一塊醃蘿蔔也馬虎不得,若有人以為「那傢伙的那一塊比我的大」,就算這種小事也可能引發無法收拾的後果。想來這種「因食物而生的怨恨之心」茲事體大,也曾聽聞友人家裡姐妹多人,吃水果也是一人幾片柳丁蘋果都要事先算好切好的哩。
然而不知不覺中,我也來到愛吃豆腐乳豆豉這類醃漬物的年紀了。回鄉時,總能得到幾罐自家農產製作的醃漬物。我從玻璃瓶琥珀色澤的醬汁中,掏出破布子蒸魚,豆醬鳳梨加苦瓜煮雞湯,醃冬瓜拌粥,高麗菜乾燉肉或排骨湯,醃蘿蔔配飯,美味之外更細微地滲透出島國南方的風物人情,和我對豐饒土地的嚮往與懷念。
白玉蘿蔔採收的季節,在臉書上看到美濃的歌者林生祥陪著女兒在收成後的田地上奔跑,戲耍。雖說父親從來沒有空閒像這樣陪我們嬉遊,但農家兒女不多不少正是如此在土地上打滾過來的。十二月時分,冬陽遲遲,從南下的高鐵可望見鬱綠作物的田壠旁,可能是毛豆花生或是紅豆蘿蔔收成之後,一坵一坵才剛整過地的田,那一片一片的沃土看來正鬆軟,一路上煥發著召喚。
那是腳底觸覺的鄉愁啊。
當年,曾經在父親的喝牛聲中,耕犁深入土地之中,土壤成捲地沙沙沙發響連串往上捲起又落下,這微妙的聲音和翻捲驚動了土中的蚯蚓蜈蜙馬陸和青蛙,使它們慌張四處攀爬跳動。剛剛犁翻過來的土地非常潔淨,縷縷特殊的沁鼻泥香,從地底深處帶著濕意飄浮上來繞過我們身邊,摻合著父親的新樂園香煙,在半空中慢慢蟠成一條透明的龍,緩緩消失在更高遠的虛空。我們在鬆軟微涼的田地上任意踩踏奔跑,充滿了一種特異的歡愉氣氛,有時犁下也能再翻出幾塊蕃薯,花生或是蘿蔔,而未來新一季的農作就要從那裡開始。
離鄉之後,何曾能夠再像那樣毫無顧忌,不畏縮地赤足踩在土地上?
冬至冷氣團的寒冷中,嘴裡卡滋卡滋咀嚼醃蘿蔔,這滋味啊……。
** 2015/02/19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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