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性吃素三個月後,丈夫大龍身上開始出現癢疹。
素食的念頭近年數度萌生,每回持續三五分鐘,便以「辦不到」結案。我在家有個綽號「肉王」,不可食無肉,無肉不可食。
所以當我嘗試了戒茶、多眠、運動、靜坐等方式,體能狀態仍未見起色,終於有個午後一道聲響對我說「吃素吧」而我居然接受時,連自己都頗感意外。
素食烹調之於我是嶄新領域,幾位長年茹素的朋友送我食譜,大龍和孩子也都捧場,支持我堅持下去。較困擾的是與親友外出用餐時,一般餐廳提供的素食往往使用太多合成食材,怪誕的口感,濃重的添加物,我吃得並不愉快。
解釋吃素原因是門大學問。素食者是相對少數,似乎因此必須對多數人有個交代的理由,面對提問,我很難微笑聳肩擺出一副理所當然或干你何事的模樣,我也想抽絲剝繭探索自身,究竟這轉變是一時興起,抑或深層渴望累積多年而水到渠成。
常見說法不外宗教、環保、健康。我未虔誠信佛,但相信一切生物皆有靈命,植物亦然。愛護大地絕對是好的,若基於此,是否我不開車、不打電腦,貢獻更大?健康蔬食來自新鮮天然素材,我尚不知如何排除農藥、防腐劑、加工品,餐餐巧手端上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還未尋得滿意的答案,大龍的癢疹卻與日俱增,起初一兩天我們還笑鬧道:「該不會真的被那個病人傳染疥瘡了吧?是多久前看的?嗯,差不多過完潛伏期囉,呵呵。」我一邊跟著他抓癢,一邊記起《游牧醫師》裡的篇章,「碰過疥瘡病人後的心理作用,癢得跟真的一樣哩,黃信恩也這麼說。」但疹子成倍成倍地增加,癢度益深,三四日後大龍覺不妙,自己開了皮膚科醫師處方給那名疥瘡病人的藥膏回來擦。
擦患部,疥蟲便遷徙,往上往下,縱橫全身,該認命了,疥瘡治療果真要擦遍身體每一寸肌膚,教科書說的對。偷懶嫌煩又鐵齒的夫妻倆終於承認術業有專攻,打電話跟皮膚科醫師朋友求助。「哎唷,妳怎麼不早說啦,擦那個藥膏哪有效,要抹疥寧洗液才夠力,塗抹時皮膚會有點刺痛喔。全家人不論有沒有症狀,只要生活上有接觸的都要擦。還要每日處理衣物被褥,攝氏六十度燙十分鐘,至少維持一星期,因為殺蟲未除卵,一週孵又生。」
我熄了爐灶的火,清醒時間都在與疥蟲奮戰。非生活必需品,皆先打包收藏。大龍在家只能走固定行徑,凡踏過必要以吸塵器清除痕跡,免得身長未及半毫米的疥蟲與皮屑齊落。觸碰過的桌面用稀釋漂白水擦拭,孩子的玩具泡洗。花在棉麻纖維的精力最多,熱水浸泡衣褲後投入洗衣機,常燙得手發疼;而床包厚重,難以如法炮製,只好買台烘衣機烤它三小時,儘管熱焙效果不若水煮,也莫可奈何。分房睡,大龍隔離一室,我和小孩另據一床,兩床都需天天洗烘,烘衣機仍在保固期,無後顧之憂。
大龍則是,非清醒的時間更難熬。夜裡劇癢,他抓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而我能做的唯有離他遠遠的,保護自己,照顧孩子。他說夜間極其痛苦,但痛苦又比不上見我終日勞動時他的愧疚之深,更遠不及我替孩子抹上疥寧洗液時聽見孩子尖銳啼哭:「好像火在燒。」這火猛烈地灼傷大龍的心。
皮膚科朋友說的一個星期到了,大龍身上的紅斑塊卻愈來愈多,立領襯衫已掩不住頸項上紅通通一片,雙臂雙腿更猶如燒傷般,我們愈來愈慌愈來愈焦躁。「六十度不夠熱吧,乾脆用熱水瓶的沸水直接淋下。」「再加蒸汽熨斗。」「洗液一天一次恐怕太少,手上的到中午都沖掉了,多擦兩次好了。」「怎麼一覺醒來又多了紅疹?說不定被單沒消毒徹底,倒漂白水浸泡吧。」……
癢之透筋,恨之入骨。生平第一次拿起電熨斗的大龍說:我燙著衣褲,想像將我折騰至幾近崩潰的疥蟲一隻一隻受高溫凌遲,是這幾天唯一的情緒出口。
不下廚,飯還是要吃的,多半買便當。小鎮上素食攤不多,吃久了膩煩,有天我買了雞排飯,邊嚼邊對大龍說這幾天特別想吃肉,大龍說:大概體力消耗多,肉食才耐得住。我卻隱約感覺,是近日與蟲奮搏迸發的報戾之氣,誘我大啖肉排。
昏天暗日之際,恰巧聽聞某親戚日前亦受疥蟲侵襲,搞了數月近瘋狂,最後得一方特效口服藥,可使身上所有疥蟲麻痺癱瘓,一劑見效。大龍狂喜:哪兒有?我漏夜衝去買也行。皮膚科朋友告訴我那是管制藥,極少數大醫院才備,並且需事先套好關係,否則空跑一趟。她替我們聯繫大半天,終於有醫師首肯。隔日,大龍天未亮便趕高鐵去。
吞了藥。我和大龍的手掌久別重逢,兩個孩子不明所以但因終於見到爸媽放鬆的神色而開心玩耍。大龍坐在地板上,喃喃低語道:屋子裡所有的疥蟲啊,全往我身上來吧,一舉殲滅。稍晚孩子休息,我倆聊著:「真的可以這樣結束嗎?好藥為什麼管制得這麼嚴呢?」「皮膚科醫生可能沒人真正這樣癢過吧,所以根本不知道得疥瘡的痛苦,也就不會去爭取藥物開放。」「說起來我們也往往不能體會病人的苦。」
神效。疥蟲從家裡徹底消失了,但灰暗的記憶仍未散去。大龍皮膚因疥蟲排泄物與疥寧洗液的雙重刺激,致發嚴重過敏反應,至今時發蕁麻疹,癢感尚存。冬天到來,我用毛毯覆蓋整張床,企圖掩去床罩上兩隻甜蜜熊身影,但當枕巾被孩子翻開同時,也掀起我心頭一陣蒼涼──枕頭套上原來粉色小熊褪為慘黃,我好懊惱加了那一瓢漂白水,這組床罩是新婚時歡歡喜喜購買的呀。天冷,孩子皮膚乾澀,塗保濕乳液時他喊:「不要擦到我的手。」因為他記得當他將抹了疥寧乳液的手指靠近嘴邊,我總要急得鬼吼鬼叫。
恆遠的影響還包括,而今而後,我茹素再也不需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純然僅止於一種選擇,好似我年幼時怕極了木瓜氣味但成年後嗜食,或數年前忽然不忍再啃卸一向好愛吃的紅燒青蛙,如此而已。
談論殺生與否,殘酷與否,在求生存的層次上都是唱高調。此次慘痛的短兵相接,乃至倘若不幸下回狹路相逢,我還是會心狠手辣地大開殺「疥」。
─中華副刊201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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