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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2 10:29:26| 人氣60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思念與永恆的旅途 — 賴鈺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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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剛大學畢業不久,肝硬化末期,反覆進出加護病房的父親,去世了。

我覺得自己還沒回過神來,還沒從拖著一只行李箱,南北奔波謀職的流浪感中安定下來。剛考上異地的教職,所有的心緒都繞著學校、學生、班級打轉,日子疲累而匆促。我還是個處處受家人庇蔭的大孩子,目光從來只看向自己嚮往的遠方,不知道時間那麼殘酷,無可違逆。

之於父親的病況,如今想起來,我是那麼被動而漠然。縱然死亡的訊號一次比一次淒厲駭烈,每當接起電話,都是病危的消息,因為無知,而有著隔了一層,並不切身的恍恍惚惚。

直到那沒有後來的一刻,醫師說父親的血壓正迅速往下掉,升壓劑已經在最高劑量,他們正準備對他施以電擊,讓我們有心理準備。然而加護病房的電動管制門再度開啟時,護理師說,家人拿壽衣進來幫他換上吧,趁身體還溫熱,肢體尚未僵硬。

那不是電視劇裡的橋段,是真的。但我和姊姊去哪裡找壽衣呢?那樣的字眼不曾在我們的腦海裡出現,我們不敢直面死亡的威脅,冀盼父親的生命仍有奇蹟和餘裕,還想著探視時要為他塗抹新買來,據說更為神效的褥瘡藥膏……我們哪裡知道要在行李袋中預藏壽衣?

慌慌急急,救護員、擔架床一時間都到了,彷彿不容分秒遲疑耽擱,他們問:你們要送去哪裡?

一件件、一樁樁。死亡成了一連串繁瑣的流程。我們被事實推擠前進,連掉淚都沒有空隙。

要送去哪裡?父親是自己開車進醫院的,他的車還停在醫院的停車場。留守醫院加護病房外廊的我和姊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當死別的時刻到來,心臟怦通通,思緒混雜,腦袋空荒。要回家了,爸,我們要回家了,我壓抑著聲線喃喃默喊,體內畏寒發冷,我的手腳唇齒都在顫抖。

如夢之夢。蔓生的細節無限擴張為夢境的底色。

我記得父親笑著的臉,著高中卡其制服,戴著大盤帽、著結婚全套西服,抹髮油梳紳士頭……那些木格子抽屜裡散落的小小張黑白照片,留存著他遙遠的青春輝煌。我記得他年少的模樣,他在泛黃相紙上對著我笑。

真實情境中,更深的記憶,是他蹙著眉頭瞇緊雙眼,嘖嘖咬牙,虛弱喊痛。他說痛,他說痛。直到後來他什麼也說不了了,進加護病房看他時,他總是閉著眼,有時微微抬眼看人,像是為了回應我和姊姊的軟聲叫喚,他疲憊的眼皮緩緩撐開一小縫隙,安靜流著眼淚。

他流淚的樣子。像有千言萬語,卻口不能言。他的淚,那麼節制,卻又抑制不住。

生猶可戀。生無可戀。擺盪在求生與瀕死的渡口,不分晝夜,加護病房內,生命徵象監測儀器的運轉聲,取代分針秒針遞進的節奏,他的身上布滿管線:伸入鼻子的、探入口中喉間的、尿道的、血管的……他的雙手被綁縛固定在床沿,手腕如枯枝乾瘦而脆弱,綁縛處都瘀出血痕了。

我常常想起他。想起那時年輕的自己。

病苦的極致是拖磨。眼見至親之人受苦,苦海無涯,何處是岸?雖然心裡明白,父親的病體終無痊癒的可能,我們還是衷心冀盼每次挺過病危時刻的奇蹟。只要有一線生機,都是上天垂憐,救命恩賜。

可是父親在針尖上來回跋涉,扭曲變形的併發症在他全身竄開各式疼痛,對應各式止痛、昏迷、緊急處置。一而再,再而三,來來回回,反反覆覆,猶若無間之苦。

有時我不免痴想,假若時光倒流,我有沒有勇氣,在需要家屬判斷時,不讓父親做無濟於治癒,僅是延長生命的醫療處置?我見過父親受的苦,常常想起他在流淚。

淚是愛的執念,還是了悟?伏跪靈前,手執銅板為杯筊時,我想問他。禮儀社人員教我潛心祝禱,如此這般跟隨複誦,上香稟告召喚。

「爸,女兒在呼喚您。」

「您回來了嗎?若是,請賜予允筊。」

「爸,女兒在呼喚您。」

「我們要去選您的長眠地,請您跟我們同行,給我們指示與靈感。」

我相信父親總是在的。不僅是因為連續擲出三個允筊。沉默寡言的他,總是以他的方式看顧著我們。他會聽到我們無依的叫喚。突然面對生死遽變,我和姊姊慌張而惶然,我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

想來荒謬,父親生前,家人各忙各的,沒有什麼共遊的機會。這竟是我成年後,第一次邀請父親加入的旅程。

禮儀社人員開車,他規畫出一串中台灣熱門花園墓地、佛寺寶塔、生命園區的參訪路線,扣除掉已知座向不符或幾近滿載的標的。他事先已經傳了行情價目表給我。他說得直白,要先知道家屬預算,方便節省大家的時間。

大大小小,鄉下地方繁複的治喪細節環環相扣。現實不容許孤女沉湎於淚海之中,我們必須為父親打起精神。縱然自知涉世未深,內心徬徨無助,也要把自己武裝起來,學著分辨判斷,打理交涉各項喪務安排。

充當司機、導遊或仲介的這位禮儀社先生,言談老練輕鬆,像是我們正要去郊遊。他說是啊,老先生解脫了,往極樂世界去修行了,你們該為他高興。他說,哎呀你們姊妹都那麼孝順,老先生一定感到很安慰。

父親六十一歲,說來並不老。我想為他辯白,但辯白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沉默著。在心裡輕輕叫喚父親。默默喊他,在心裡跟他說話。

在後來許多軟弱,不知所措的時刻,像是一個終生銘記的意象,我常想起那一趟選墓地塔位的漫漫車途。相信父親正看顧著一切。他一向都在。因而可以鼓起勇氣,不那麼孤獨。

福報副刊2022.04.12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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