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如照片般清晰，那是紅磚砌成的三合院，阿祖就坐在稻庭中的躺椅上。陽光很暖，曬得我的臉發熱。阿爸牽著我與姐姐的手，走到了阿祖面前，我害羞的躲在阿爸的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阿祖」。她微笑著，要我過去身邊，摸著我的頭，風很涼，吹過她稀疏的白髮，我看見她臉上和藹的笑容，和數不清的皺紋。
那天，阿爸說，阿祖已經一百歲了，精神還很好。稻庭裡擺著許多曬乾的稻穗，八歲的姐姐穿著白色小洋裝，頑皮地在上面跳著，阿祖摘了好幾朵白色的小花，和著草，編了一圈又一圈，戴在姐姐的頭上，姐姐開心的在稻庭裡奔跑，阿爸拿起相機，喀擦，拍下了這永恆的一刻。
但長大後，每當我提起曾經見過阿祖，總換來家人的一陣訕笑，阿祖死的時候，阿爸跟阿母都還沒認識，我怎麼可能見過。
可是那記憶卻如此真實，若是孟婆的疏失，造成前世今生的錯覺，怎又會有阿爸的粗糙大手、姐姐的白色洋裝。
絕對不會錯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夏天，是我的第一個暑假，在外地工作的阿爸終於回家，開車要我們一起回鄉下，阿母在房裡化妝，幫姐姐穿上漂亮的衣服，我跟著阿爸先到樓下等著，阿爸有些不耐煩，點了根菸，跟我說女人就是麻煩，出門總是拖拖拉拉。
阿爸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我與姐姐在後座打鬧，阿母說等下要見阿祖，別把衣服弄亂。下了高速公路，車子經過一畝又一畝綠油油的稻田，我興奮的打開窗戶，阿爸說他小時候都在田裡烤番薯，我也嚷著要玩，談笑著，車子緩緩地駛入三合院的門口。
每次講到這裡，阿爸總說我記錯了，回故鄉只要四十分鐘的車程，而且早就沒有什麼田地了，只有陶瓷工廠。
但我怎麼可能忘記故鄉的三合院，那年夏天，我還在那裏住上好幾天。阿祖每日早上總泡一壺茶，拿到我們房裡，接著就到稻庭曬著太陽。阿爸天天帶著我到田裡玩，堆著土堆烤番薯，我和姐姐喜歡用力拔起乾旱地上的雜草，雜草的根黏著一大塊泥土，我們拿著丟來丟去，也拿來丟烤番薯的土窯，阿爸說他蓋的土窯最堅固，用踹的也踹不壞，那幾天我與阿爸整日說話，就在那鄉下的三合院裡。
後來有天，我開著車，載著退休的阿爸回鶯歌故鄉，經過了三合院，我笑著指了指稻庭前的位置，說阿祖以前都在那裏放個躺椅休息，阿爸啐了一聲，說哪有這種事情，我又提起了阿祖每天早上泡一壺茶，拿到我們房間，阿爸才猛拍了一下大腿，恍然大悟。
原來，我記住的不是故鄉的三合院，那是阿爸在嘉義工地工作時，跟工人們一起租的工人宿舍，也是三合院。「阿祖」是屋主，依慣習，別家人也都呼她為阿祖，她的子孫都到都市工作了，右邊一整排的房間租給阿爸，阿爸給她兩倍租金，阿祖很開心，也喜歡熱鬧，因此每天早上都泡一壺茶給阿爸與工人們。
阿爸說，這個三合院跟鶯歌故鄉的一模一樣，在那裏工作，讓他忘記一直流浪在外，讓自己覺得還在故鄉，還在祖父的身邊，還喝著故鄉的茶水。
回到家裡，我翻找著那天的相片，最後終於找到，照片裡，白髮蒼蒼的「阿祖」坐在三合院稻庭的躺椅上，姐姐穿著白色小洋裝，頭上戴著花圈，我拿著一枝曬乾的稻穗，害羞地躲在稻庭角落的古井旁。是的，鶯歌故鄉三合院的稻庭裡沒有古井，照片中的確實不是故鄉，但我至今仍認為那裡也該算是故鄉，而那位阿祖，當然也算是我的阿祖。
中華副刊2016.09.21
攝影 / 趙令級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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