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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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吳孟芸

醫病間最常見的爭執熱區，非採血莫屬。明明前一刻還一團和氣，一亮出針具，空氣瞬間急凍，看不見的劍與弩瞄準了對方。

採血是最微小而普遍的侵入性檢查。捲起袖管，靜脈浮凸蜿蜒，動脈則藏匿於深處，需借助脈搏加以探得；靜脈血色暗褐，不若動脈血鮮豔，針尖一觸隨即汩汩噴湧。

採集動脈血的第一步，是號脈。號準了脈，方能決定下針位置和角度。理想的脈搏清晰平穩且富於規律，然而，理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骨感，實際狀況往往是各種看得到吃不到，忽強忽弱，若有似無，簡直神龍見首不見尾。人身不若解剖圖譜一成不變，而差之毫釐，便注定了命中或錯失。

為了培養手感，當我還是採檢動脈血的菜鳥時，不時拉著別人的手不肯放：有些脈沉而細，潤物無聲；有些如急風驟雨，一年到頭天天都是颱風天；有些彷彿游絲，恐怕一不小心就會從指尖溜走。反覆探勘，自覺堪比開鑿油礦的工人。倘若遇到洗腎用瘻管、乳癌術後甚或關節攣縮，便須改道而行。只不過，全身上下可供採血的部位畢竟就那麼寥寥幾處，橈動脈肱動脈股動脈，繞病床三匝卻始終不見半滴血的焦急時刻，內心難免也會忍不住暗暗祈求神佛垂憐──手感求而不得，求個手氣也是好的──科學的盡頭是玄學，乍聽下這話簡直沒道理，可是千真萬確。

動靜脈穿梭並行，一個錯手，誤中副車是常有的事。儘管如此，動脈血靜脈血卻是不容混淆的。硬著頭皮折回病床邊，解釋了原委，修養好的病患忍不住拉高音調質問，急性子乾脆原地爆氣：「剛剛不是才抽過？」

低低賠聲不是，備妥酒精棉片和膠帶，重新再來過。每回採血都是一堂技術考，考試採獨立計分，這次高分過關不保證下次不會死當，經驗值固然重要，心態也同樣關鍵；一對一已經令人直冒冷汗，遑論眾家屬團團圍觀，耳中指尖所感應到的怦怦作響都像自己的心跳聲。一不小心下針太深，殃及骨膜或神經，考官立刻跳起來，抱怨像觸了電。這也許足以說明何以採血經常被針對：診治有無對症，藥效是否靈驗不得而知，唯獨採血一翻兩瞪眼，不必接受多高深的訓練都能明辨。再者，治療有目的性，有功效，而檢查充其量不過是治療的前置作業。

一鑿，接著又一鑿。上手以後，急救時無呼吸心跳，循解剖部位一樣能下針──井噴的石油，此刻也會凝結為黏稠鬱黯的半固態。

有些人天生怕見血，我不但不怕，甚至十分情願一針見血。●

自由副刊2025.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