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曾擁有「當醫生」的扮家家酒玩具,其中最不可或缺的道具莫過於聽診器,常見幾個小孩爭著要掛上它,命令其他人拉起上衣,裝模作樣地聽。然而幼年時我並不好奇聽筒彼端的祕密,父親診所裡的聽診器是我的世界與生俱來的裝飾品,我看著父親日復一日將聽診器掛上又取下,然後振筆疾書。理所當然病人胸腹中演奏他們生病的訊息,我好奇的是聽筒此端的父親,父親那兩隻聽我們姊妹撒嬌歌唱的耳朵如何也聽得懂病魔嘔啞嘲哳的聲響。
直到有天終於我也買了聽診器,塞在白袍口袋裡。
我以為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器具,在腦中可以模擬父親拿取聽診器的流暢動作,實際演出竟有困難。當我走到病人身旁,想從容優雅掏出聽診器時,白袍口袋裡的藥典、醫師章同時被扯出,散落一地。白袍口袋必須塞的東西太多:院內呼叫用的手機,內外婦兒各科祕笈,負責病患的資料,錢包……我盡力分配,卻無法讓出一個寬闊的口袋任聽診器獨占,只好在拿取時多加留意,累積經驗後發現放入時最好將耳掛朝上,免得一拉便如夾娃娃機的爪子;擺一本與口袋大小相仿的參考書做為隔層,也是個好方法。有些醫師為了省時省事,乾脆橫掛頸項,我曾嘗試,但上上下下經常拉扯到我的長頭髮。而耳掛夾在脖子上的戴法,我覺得挺不美觀,好像繫寵物的皮鍊,在胸前東搖西晃也很礙事。
聽診器的耳掛有方向性,反轉一百八十度並不相同。配合向前延伸的耳道,耳塞應往前彎,假若戴相反,非但傳音受障,雙耳也會感到不適。我先天缺乏方向感,東南西北前後左右空間定向力差,一開始經常反戴,跟在前輩醫師身後,手忙腳亂拉出聽診器,匆忙往耳朵一夾,疼痛感說明錯誤操作,可是持聽診頭的右手已經逼近病患胸口,好面子的我不想認錯,將就著檢查完畢,趕緊取下刑具解救雙耳,當前輩醫師說明方才聽診的發現時討好地點頭嗯嗯嗯假裝都聽到了。後來,我在聽診器包裝盒裡發現一個小零件,如繫領結般套上聽診器三岔處,平滑面上可供書寫姓名,從此我才得由姓名面向著自己的方式避免誤戴。
雖然醫師的聽診器多半隨身攜帶,與旁人混拿的機會不多,但畢竟品牌型號有限,大眾型的隨處可見;而醫院統一採購的公有財產聽診器更出於一轍,得標上識別記號。中等價位以上的聽診器附領結名牌,平價的則需自行張羅,各單位替聽診器繫上寫著婦產科門診、八樓護理站等名號的手圈,宣示其主權。個人專屬的聽診器,除了領結名牌,也有藥廠製造別致的塑膠扣夾當贈品,可做為名牌套上聽管。有一陣子吹起姓名貼紙製作熱潮,帶有卡通圖案銀底黑字的記號得以直接黏上聽診器。小兒科醫師的聽診器,外觀即可辨認,除聽診頭較小外,選擇顏色以活潑鮮豔者居多,頑皮豹粉最受歡迎;也有的聽診頭塑成動物造形,或是印有笑臉;另常見到身穿背心、食指高的無尾熊娃娃緊抱聽管,期望吸引孩子的注意力,讓他們忘了恐懼。
除了顏色區別,聽診器構造也有多種款式。陽春型聽診頭為單面振膜,用來量血壓、計算心跳綽綽有餘,但大部分醫師會購買雙面聽診頭的聽診器,以應付傾聽高頻音與低頻音的需求,旋轉接頭即可變更頻道。另有號稱「大師級」的聽診器,雖只有單面振膜,但以手勢力道大小可以控制收音頻度,那樣的境界我始終未及。
未見過世面的見習醫生,還沒有建構出醫者的形象,是醫院裡的「閒雜人等」,既對醫療插不上手,又愛待在護理站翻閱病歷、問東問西;我們一組見習醫師跟著主治醫師查房,當前輩醫師拿起聽診器,便也迫不及待伸手取出自己的,在醫師聽診完畢後隨即送上第二、第三、第四……個聽診頭,依樣畫葫蘆在病人身上遊走。每星期我們被指派一個病患做個案報告,要到他病床邊詢問病史,並做整套的身體檢查:血壓、體溫、心跳、十二對腦神經、頸動脈雜音、呼吸聲、腸蠕動聲……大部分病患知道我們是「實習的」,有些大方讓我們學習,也有些顯出不耐神色甚至直接拒絕。
跟著許多前輩穿梭病房間學習。一位在研究方面頗有成就的名醫,巡房總急匆匆,一回聽診器還掛在脖子上,他持聽診頭在病人胸口貼兩下就迫不及待說,有有有,有比較好;美國來的傳教醫師,教導在冬天觸碰病患前,如果手冰,應當先搓暖雙手,同理也須摩挲寒涼的聽診振膜,以免造成病患的不舒服;某醫師每天探視住院病患,都必親自聽診;另位醫師從不帶聽診器,病患要求他聽聽有否改善,他便伸手向住院醫師或護理師索取。
住院病人的血壓大半由護理人員量取,醫師甚少親自動手。門診醫師則偏好不一,有些醫師會要求病人在候診區用電子血壓計量好,以節省看診時間,有些則親自替病人量,認為這是一種表達關心的方式。病人也有不同類型,有的堅持要醫生量,相信「水銀血壓計」及「醫生」準確度較高;有些病人在聽診器已就定位後還滔滔不絕,非得我制止才肯安靜幾秒;有的則是我拿起血壓繃帶邊套住他上臂,一邊問他問題時,他搖搖頭比比血壓計再將食指擺到唇邊,表示檢查時不宜說話。
看門診時,「聽診」的角色舉足輕重。對病人來說,那是醫生的關懷,儘管他們不明白醫生將聽診頭左挪右移前貼後吻究竟聽出什麼名堂沒有,只要醫生表情專注穩重,病人心也安了大半。而對菜鳥醫生來說,當聽診器與病患接觸,正是整頓腦中紛亂思緒的好時機,可以理直氣壯要病人安靜下來,回憶他方才抱怨的種種不適,一邊用聽診器搜尋新的線索,理一理他害的是哪個病?下一步該做什麼檢查開什麼藥?
門診病人與住院患者大不相同,不是乖乖躺在床上,不著好穿好脫的病人服,因而服裝成為另項考驗。穿套頭高領緊身洋裝的時髦小姐,胸悶氣喘,聽診器卻尋不到入口,只好隔靴搔癢,將就著聽;寒流天穿了衛生衣、羊毛內衣、棉質長袖、格紋襯衫、毛料背心、棉襖外套的老婆婆,頭疼得厲害,替她量血壓要待她大費周章脫下外層衣,捲起裡層袖,而捲起的幾褶堵塞在手肘,費了好半天才推擠出一段血壓繃帶的容身之處;便祕的大嬸穿著寬鬆,我心頭也寬鬆,料想聽診無礙,誰知她拉高衣服,與我相對的卻是束腰,在我要求下,她一邊拆解魔鬼氈,一邊抱怨她下背痛怎麼都看不好的困擾。大體上來說,因服飾造成的聽診障礙,愈近都會區的民眾,愈多元而頻繁。
一天看診下來,聽診器難保不被飛沫附身。聽診頭雖是最常接觸病患的部位,將前仆後繼的病菌攬在身上,但皮膚具保護作用,每個人也本帶有菌落,除非是免疫不全的病人,或是看診回家還自舔肚皮食入細菌,否則不會因此受害。
在急診室工作的聽診器,日日茹毛飲血,而專做健康檢查的聽診器,髒污度便較低。聽診器擦澡的頻率端看主人的個性與心情。潔癖主人每使用必清潔,對自己對病患都是保障;也有想不起前一次替聽診器淨身是何年何月的。酒精是普遍的沐浴乳,棉球擦澡方式大同小異,唯仔細度相差甚遠。最重要的部位當是接觸病患的聽診頭,順時針繞個幾圈,滑過腰身般的溝槽,再追溯上塑膠管、分岔,至於末端耳豆,多半被疏忽,只有少數人還拿細棉枝、掏耳朵般地費心清理。
聽診器固然不是醫生的專利,但二者之間,無論是形象上或實質上,都有密不可分的牽繫。只是當今醫療分科日細,加以先進檢查儀器日新,似乎這一代醫生對聽診器的倚賴與情感漸淡。醫院評鑑時院方下達命令:請所有醫師佩戴聽診器「備查」。聽到一位皮膚科醫生嘟噥,看門診又用不到聽診器,根本沒買呀。他身旁的同事笑道,我女兒的玩具借給你好了。
**刊載於自由時報副刊.2009/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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