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該記得進入包廂時電腦打號吐出的條碼紙上入場時間,也許不該,反正深夜十二點以後至凌晨六點間,憑卡消費只收取包廂費,人頭數不構成問題,像現象學大師胡塞爾所提出之「括號法」,把所有的預設和前見置入括號之中,存而不論。於是一旦進入KTV,有許多物事也該跟著放入括號中,(時間)被放入,到明早六點計時時間到以前,包廂裡不存在時間。將(日常生活)放入括號中,搖一搖那些白日裡烈陽蒸塵漫天飛花的工作、職場心酸以及種種不如意,皆沉澱於包廂最底層,暫可置之不理,待明日離場時間如出地穴,望著外頭晃亮亮日光刺亮讓人眨不開眼,始再覺人世實存熱燙燙之溫度。當然還有更多括號(股市起伏)、(工作進度)、(職場進退)、(廚房裡滾不爛那盅豬腳)……
若能把身外的一切統統放到括號裡,從進入KTV包廂的那一刻,什麼都可以卸下。小小包廂布置成極簡風格,綿沙發塑膠方桌,角落一台點歌機器神奇連接至電視螢幕喚來山與海,此外再無他物。那是一個以幾何狀物體呈現的功能形房間,一切設計皆線條俐落不帶一絲浪費,沒有其他附屬之功能性恰恰是包廂呈現之最大功能性,於是你放下公事包,鬆鬆領帶也許一腳一踢把鞋都甩掉,別忘了拿下頸間掛著據說能用來清淨空氣之負離子轉換機,雖然包廂沒有窗戶,但反過來說,也就無需擔心外頭壓面而來的鐵塔高樓或車流量,把空氣汙染、建築與街道放在括弧裡,且我們不需排隊,歌詞裡也沒有借過或你先請,跟著便把人群放入括弧中,又發覺房間裡唯一電視將永不放映新聞與八點檔,這麼一來竟將外頭整個世界都放入括弧中。KTV包廂且連牆壁都細心鋪上吸音棉墊,閘門一但密闔起,便像進入太空艙,脫離社會其實這麼簡單,螢幕顯示歌曲播放倒數,來賓請掌聲鼓勵。
彷彿回到希臘時代,槽痕柱露天議會場,白衣人迎風開襟,頭戴桂冠高聲訴說,你在包廂裡則拿起麥克風,Test,Test,外圍坐成一圈一圈不再是你的上司你的下屬或是那個偷偷換掉你報表的神祕競爭者,而都是聽你言說歌唱的公民,身分被還原,階級被放入括弧中,KTV的民主制度,包廂中只存在歌唱者與聆聽者。第一首歌切入前奏一陣鋼琴滑音由小漸大,一旦場子炒熱,話題便不再圍繞A出走B業界投資C行業準備與D聯手染指E,上述符號統統被代換成音符DoReMi,於是職業被放入括弧中,密閉包廂宇宙漂流,失重狀態裡誰的喉頭深邃一如太空蟲洞,一引吭,休士頓,這裡是探索者一號,一切就緒,準備出發。
那之後音高陡然拉高八個音階,往復迴旋如轉山岳,又該轉瞬拉下低唱淺吟,但那樣理想化充滿細節性的繁複技巧只應該存在於《老殘遊記》中,且把「技巧」放入括弧裡(還沒進包廂以前,我們已經把《老殘遊記》與課本放到更遠的地方了),所謂的唱將或歌唱大師就應該去參加電視選秀節目,來KTV歡唱之輩,說穿了不過圖個「爽」字,人們聲嘶力竭一逕粗紅了脖子像要自喉間傾倒出什麼來,而這些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就只是什麼的什麼(把情感、或著「什麼」放入括號中),對應於歌詞不外乎負棄、情傷或驀然回首,很快你便會發覺,那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表達這些「什麼」時的姿態,如何豪邁拚趕場拚大聲拚一切可資投注的,那樣毫不在意揮霍,噴沫彈齒咬到舌頭也要保持喉道暢通的心態本身,根本就是一種青春。於是便把青春也放到括弧中。別時容易,唱時難。
相應於點歌系統中萬千歌曲等待演繹或著消費你的青春,KTV業者且精心製作了點播率排行榜,並跨媒介整合不同頻道電台密集播送本月主打歌,KTV的新國歌運動,有一天你終然會發現這個由商業體制操弄控制的政權本質,但縱使明白排行榜上歌單看似這麼豐富實則貧瘠,偏偏又買它的帳,總為了某段歌詞而心一塌軟眼淚就要掉,於是那麼貧瘠卻又豐富的,你試圖選擇,但最終沒得選擇,於是只好把選擇放入括弧中,且安慰自己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而你不知道重新來過會不會比較好,於是括弧中便又多了「遺憾」這一心態。
或者在這麼多歌曲中,你真的曾經由這些相重複的字裡行間重新記起那個誰誰,跟著回想起某年夏天那件藍色百摺裙與落在上頭的槴子花白色瓣葉,當你眼眶微濕,你會驚覺,螢幕上你心裡的那個人已然大了身型換了臉顏便坐在你身旁,你們也許會唱一樣的歌偶爾在同一個節拍上相遇,但一切都將隨著螢幕裡那蹦蹦跳躍的藍點直往下走,相同的歌詞再重複一次便沒什麼意思,於是你把往昔那一段放入心裡也置入括弧中,而時間則把那個人放在包廂裡,只是什麼都變了,唯一能夠觸及卻又不能攀附的,竟還是聲音,也只有聲音(我以前喜歡過你耶)、聲音(離開以後你好不好)、聲音(如果那個時候)……
也許是為了尋找廁所(不過現在更多的KTV將廁所設在包廂中,廁所也將存而不論),乃至接聽一通挑錯時機的來電,你會推開包廂門,站在外頭安靜的走廊上,手機那一頭聲音引你回到現實世界,對方問你去哪了呢?像是趨臨飽和的人世間對一旁乍空險落的人型空缺關心提問,你用一種疲憊裡掩不住興奮的口吻說,沒什麼在K歌而已,然後對方那頭帶著羨妒酸溜溜說為什麼不約我,你淡然說下一次吧,就此把人際關係也放入括弧中。或者來電者劈頭就問你這逆子半夜三更跑哪裡去野了,你想回答唱歌二字,粗嘎嗓音卻以一種更暴亂如巫毒咒語的旋律取代,於是便把家庭也放入括弧中,但你心頭依然萬分想念母親撫耳輕下曾哄慰你入睡的第一首歌,當你推開包廂門的那一刻,電子旋律混雜多層次編曲逆旋而上,你把自己塞入小小房間裡,時間光譜的另一端你正從一密閉濕暖具備功能性之斗室中蛻身裸出,然後你們同時張開嘴,樂聲漸大,你兩頭雙人合唱似一人一聲哇,出聲出生,但一個才剛進入包廂且計時收費,一邊已永遠離開,那回不去並被放入括弧裡的,從來就是鄉愁。
門重新關起,人們在包廂裡頭唱著情歌或愛或恨,MV影像絢爛,被剪得破破爛爛的情節不外乎一對男女在那追逐、撲倒、哭泣或著笑、然後再追逐,生活是重複的重複,你且質疑明明在進入包廂之初,就把一切都卸下了存放括弧中,怎麼還沒有還原到最初,會不會括弧對你來說並非全然不論,相反的意義是,一層一層如枷似追加,你們後來會像上癮似,精打細算哪一夜消費低廉只為再感受一次包廂帶來的解放感,KTV成為新的鄉愁是另一流蜜與奶之地(聽來亦像是KTV歡樂吧吃到飽的廣告詞),你們會在包廂中培養新的人際關係,或著好諂媚在長官歡唱結束那一刻按下「來賓請掌聲鼓勵」,也許會偷偷捏著誰的手暗示什麼,如果包廂中剛好沒有人,歌便也不唱了,嘴巴貼著對方耳洞哼出另一套旋律。而無人聞問的電視螢幕上猶然映著我們這個時代的影像,這一切並非存而不論,而是存在卻沒人去懷疑。什麼都在什麼一開始便沒有捨棄。MV不過是新世紀的電視新聞,或是少了台詞的八點檔,而歌詞永遠反映當下心情卻不能反映永遠,因為連歌曲本身明天在不在都是個問題。但總是會有新的歌曲套上舊的心情,等著被唱被點播。你是唱歌的人你便同時是歌曲中詮釋命運的主角,你是被拋棄真心換絕情的失意男悲戀女;你是天真痴傻的甜美女孩等愛男孩、或是熱戀中情歌對唱的屋頂戀人百分百情人,你是我是他是在座的所有人而所有人便是你,你是這個世界本身。
有時候你不免想,如果我們只是進入包廂,陪笑聽幾首歌便離去。有時候你不免想,若我們根本就不曾進入包廂中,若我們根本未曾來到這個世界,未曾愛或恨,未曾面臨那些分離與決斷,若我們不是我們,你不是你……
但那些終究只是想,或著有天你所想所思會變成一首冷門的歌曲偶爾被點唱。但那些遠非是括弧可以涵納的。此刻包廂在前,你遲疑著,終究會推開包廂大門,進入那個存在不過耳朵中膜片薄的空間裡,也把自己放入括號中。存而不論。
●名家講評
這篇散文是本次參賽作品中最容易接受、最細緻的一篇。完整深入有趣味,不斷括號是KTV的重點,處理上有清楚的層次。──廖咸浩
**本文獲2008年《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刊載於聯合報.2008/10/03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