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上身分證,旋即偽裝成含羞草。對方審視的目光像是撩撥葉片的舉措,一向我打量,我便羞赧低頭,時撇頭故左右,時眼神故飄移,此時腳下若有地洞,我會毫不遲疑遁入,閃避對方將他面前的我與身分證上那一寸小方塊做比對。
要我承認是那半身人像的本尊著實難堪。大頭照是照妖鏡,把我醜陋的一面照實捕捉,黏貼在重要證件上,需要驗明正身時,便得自曝其短,自動獻上給陌生人評鑑一番。照妖鏡不只一面…… ......皮夾一翻就有好幾張;准考證、護照、履歷表……它像護身符伴隨著我共渡每個關卡。
學生時代曾修過攝影課,相機成為我紀錄人生的工具,我將鏡頭在手中恣意把玩,當鏡頭反向注視我時,恐懼便下了指令,令肌理與神經肅立,表情急急凍結。扭捏罩身,拍出的成品是慘字三連拍,屢試不爽。
為了繳交國小畢業照,我首次走進攝影棚。聽從攝影師的指揮,妹妹,要微笑喔。三天後取件,從小紙袋中抽出的人像冷不防把自己嚇一跳──嘴歪、神情驚恐,好似見鬼。記取三年前的教訓,國中拍畢業照時堅決不笑。小紙袋仍充滿驚「豔」,這回我變身為清湯掛面的匪徒,在黑白兩色的烘托下更顯兇神惡煞。我跟媽媽索錢想重拍,媽媽不准,「多拍一組得挪用一天的菜錢。」我臉沉了好幾天(啊!和大頭照如出一轍的臉),埋怨媽媽不解青春期的國中生寧可餓肚子也要顧面子。「經驗法則」顯然不適用於拍大頭照,哪怕生活照拍得再多也不足以讓我單獨面對攝影師時能將緊繃化為輕鬆,翻開每個時期畢業紀念冊中我的大頭照,除了臉型與髮型不同之外,差別只在於年齡越大照片越是「醜」得漂亮。高中以後,我不再購買畢業紀念冊,花近千元收藏即將被束之高閣的照妖鏡?浪費。
「決定性的瞬間」是攝影大師布列松的名言,而我的醜陋也在瞬間再三留下紀錄。不公平。職業級的模特兒尚需時間蘊釀情緒,少則數十張,多則數卷才能從中挑選出幾幅滿意之作,如我這般不懂故扮巧笑倩兮之人,拍大頭照時五分鐘內拍三選一,實在不符比率原則。「鼓勵」是出產好作品的靈丹,攝影師必朗朗上口──「來,笑一個,好,很好。」我邊按快門邊對我的模特兒如此說;「好,很好,來,笑一個。」攝影師常這麼對我說,我心暗嘆,微笑是艱鉅的任務,我的嘴角彎不成半輪的下弦月啊。欸,指揮別人容易,任人擺佈困難。
幾年前,全國大規模換發國民新式身分證的消息傳來,我又是一陣忐忑不安,錯過這回,下次換證不知在何年何月,掏證件的手指能不能情願一些?幾經思考,我決定自力救濟──自拍。
簡易的攝影棚設在頂樓,布幕、燈光、腳架、數位相機一應俱全,測量好距離、設定好標記,咚咚咚,跑到相機前按下按鈕,咚咚咚,跑回定位,在限時十秒內端好姿勢、擺好表情,提醒自己,要微笑喔。一陣手忙腳亂,不是表情來不及就是人身出鏡,但,快門掌握在別人手裡,「卡嚓卡嚓」像魔音穿腦;快門由自己操控,「卡嚓卡嚓」像悅耳天籟,我從未享受如此愉快的拍照過程,於是幾度修正,決定繼續奮戰。咚咚咚,咚咚咚,玩興大發的我在頂樓跑了三天,跑出近百張照片。
闖過一關接序又是難關。坐在電腦前篩選出的每個我,神情自然了,缺點也自然了──各個膚色蠟黃,雀斑、皺紋明顯。從自拍的亢奮中緩緩冷靜,恍然想起我不會修片。我自詡的電腦功力不足以應付這浩大的變臉工程,找書、找網路;問朋友、問網路;以滑鼠美容十天,仍功虧一簣。
終究我還是得步入相館。媽媽笑我,恁實在是愛夯枷。她怎能一派輕鬆置身事外?似乎忘了我這張不上相的容貌有她一半的基因。
人生畏途何其多,我在這一寸見方的圍城裡難以解套。
**刊載於中華日報 副刊.200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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