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蛛網般的交通系統吸吐著人氣,七色霓虹粉妝著街市,電力強悍持續的消耗,夜歸人疲憊的噓喘,交融成不停在撕扯的裂帛聲。城市總以連天燈火、高昂音調,博取人心。
而夜歸者的腳步像是逃亡。車站傳來陣陣驅趕的號令,快快快,不容人遲疑,各種簇擁與推擠的手勢,一致朝指家的方向。
我的家,小小的藏在公寓櫛比鱗次的長巷裡,最不起眼的位置,是尋常百姓那種規矩的屋子,給人放下心的灰樸陳舊感,走進巷子,步伐便徐緩了。
竄離人車洶湧的大馬路,走過便利超商、鹹酥雞攤子、西裝店、水果行…,鞋跟蹬進小巷,被形容為腔腸般的小路,是我下班後淨化聽力的復健療程,曲折巷弄間不時傳出鍋鏟揮舞、電視喧鬧以及小孩的朗朗讀書聲,這樣的分貝量,遠比從捷運站高聳天花板墜下的哨響還澄靜;走著走著,鼻子耳朵皮膚熟悉的吸取到深深巷子裡一株夜來香飄散的聲息。
夜來香越過細長巷弄穿過煙火人家,遠遠的,召喚著夜歸的人,行走到了樹旁,她猶以豔麗香氣推逐你,「快快回去吧,夜深了」。經常在加過班回到巷子的晚上,已是明日前來交接的時分,她總會佇立在巷裡為你等門,如果家人忘了留盞燈,那麼讓花香守候你吧,即使肩膀無法再多負荷一根羽毛的沈重,即使雙腳已經麻木,仍然的,要在她的身旁稍稍流連,聽聽花香正對著你低語:「就到家了啊」,那一聲馨暖。
除了冬日霜寒,夜來香一向不眠的釋展,不怕徹夜之後,遲暮會留在臉上;心情陰鬱的時候,我總是羨慕她可以大方自在,而且維持優雅柔嫩的身段,她這份女人味濃得天生,毋需撐持作態矯飾偽扮。在心裡放晴的晚上,或許還會聽見自己竟低頌著「那南風吹來清涼…」。
有時候,夜來香的味道會引我想起和藹的祖母,祖母斑斑皺皺的手,稀薄的頭髮,也攏著一股溫香,那香氣究竟來自於髻上髮簪的小花或是手帕包裹的玉鐲子?總弄不明白,但是,味道真是暖;有時候又覺得,夜來香是個耐不住寂寥的女子,所以才在晚上點妝吐香,看她白蕊枝芽躍出牆圍,不甘細白自賞,恣意放肆,只在天光前開放,不是刻意討人注目是為那般?
下起細雨的夜晚,或者是三月料峭春寒,穿過枝葉的風,為模糊街燈薰織一抹霧香,也為路人衣衫薄塗一層和煦,馥郁的氣息就唔暖了冷涼,雨絲多纏綿,打不斷她熱情又固執的凝練;有人嫌她過豔,有人偷偷折了插水瓶,長久來,依然開放;我猜想倘若花有性情,她的脾氣可能很寬厚,從不拒絕誰來沾染。
年少時,曾住在瓦瑤溝邊,有扇鑲白條紋紅漆木門的家,水泥灰的院內也植了株夜來香,至夜,香氣輕易地將其餘花種覆蓋,那時極不喜她烈燄香氣,覺得擾人脾性,像穿了不合宜的服裝上街,招攬眾人斜睨與嘲弄,一段時日搬離,惱人的感覺消散了,之後再沒住過一樓的房子,現在倒是懷念,設想夜晚有棵樹在窗前,以香味陪伴你,睡夢裡會有甜意,又何必介意她敷了濃厚的妝。
晚餐過後卻不適宜上濃妝,家家戶戶都開大聲嗓,安樂氣氛宛如蛙群歡鳴,妝多美,也引不了人們貪看;七點四十分,巷子外的搖鈴響起,蓊蓊的銅鐘聲,該把廚房的多餘提出去丟棄,於是熱鬧嘉年華踩踏安靜的長巷,這片刻,聞不到夜來香,「給愛麗絲」的樂音被敲打的有如進行曲,扭擰你的耳窩和鼻息,此時,花香最好暫且內斂溫婉,別與愛麗絲爭光奪芒,傾倒垃圾時,實在不願意看見兩者相互揪扯。我情願繞一截路,也不願提著塑膠袋,破壞這條巷子給予我的懷想,鄰居種植這株小樹,像是情人給的關注,但有時也用小小的手段折磨對方。
當初搬來這條巷子,我嫌離車站太遠,路也太黑,巷子口轉過彎是所小學,上學時小朋友吱吱喳喳太吵,放學後剩路燈孤立又太淒涼,後來,讀了詩人把廈門街當作是根乾淨麥管,夜晚吸取河水上薄荷味的月光,而我住在廈門街的對岸,相隔一溪水,詩人的精巧想像比我家巷子還少了一味花開的香,只不曉得,他家的巷子裡,是否也有一間小雜貨店,販賣蜚短流長,而眾家姑姑婆婆們的耳語窸窣,我只將它們聽成德布西的鋼琴聲錚淙,詩人好巧思,伴我天天走過一條可以入詩的巷。
巷裡最好的風景是綴有星光的夜晚,夜色將排隊的公寓樓房隱了身,蜿蜒巷弄便不再凌亂,或許夜來香夜裡芬芳,只因為她愛藏在暗地裡吐訴衷腸,將秘密說給清白的月亮,她的花朵,細細的開啟,星點般裝飾著,替舊舊的公寓,穿上一件碎白衣裝。偶而,鄰居趁著天候微涼,搬出椅凳,賞月或賞花,這樣的畫面讓我回憶起童詩裡的雞犬桑麻,一把蒲扇幾點流螢的小村莊,而生活在城市裡,能有些些類似風情作陪,就當作是小小的一個變換。
可是變換的風情漸漸在稀薄,住了十幾年,車子塞擠愈頻繁,巷子愈消瘦,行走的人們也逐日衰老,想過搬到便捷的大路旁,而那種旋律卻總是太慌忙,反光玻璃深夜仍然爍爍閃閃,教人放不下疲憊,而且那日漸高昂的價格,嚇得人不得不努力加班,思量仔細,住在巷子裡,花草樹木來相伴,或許比較不怕透支未來的糧食,比較不驚心壓得人無法喘息的帳單。是吧,霓虹亮著的地方究竟會是誰的家鄉。
哪天自己年老了像祖母時,或能擁有一小面牆,一扇木門,開閤便會發出支乖的響聲,我牆內也要種一株夜來香,任由她滋生,任由她在夜裡烈烈的綻放,也為日日路過的人,引領歸家的方向。
**本文獲2008年中和庄文學獎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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