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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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理想的日常行旅，是走入在地情境，走入鄉鎮村落渾然素樸的風景裡。尋常地景，不必堂皇、壯麗。走逛之間，不必深怕錯過了什麼，也無須著意追逐必訪必看必吃的名勝老店清單。隨心漫遊，走進聚落山林，感受當地生活的氣味，草樹花木蓬然生長的輪廓。

在步履起落間，貼近自己的生命史。有時是開啟，有時是總結，不期而遇的美，在心底刻出深度，成為難以言喻的懸念。

我曾在不知名的南庄小徑上偶遇油桐花樹盛開，一朵朵落花飄零如白雪。雪白花瓣鋪綴在小路碎石間，別有一種花開花謝，歲月不驚的美。靜寂的完滿盛放，悄無聲息的離散飄落，自然生滅之間，不涉悲喜，教人徘徊留戀，低迴不已。

那畫面深植在我腦海，成為南庄靜好的山城意象。對南庄的直覺印象就是綠。在弧線彎轉間前進，光影交疊，草木枝葉錯雜相映，山間鄉道有一種單純延伸的美，車行於乍亮乍暗的情境，猶如遁入奇幻祕境的暗語。稱不上僻遠絕塵之地，卻有祕境之感，即使遊客商家日多，販賣的喧囂煙火氣卻也不沾染天然景觀之美，而有一種山村在地小農小鋪的樸拙樣貌。

譬如此刻，山路旁鐵皮工寮似的小吃攤就在神仙谷入口處。我和孩子在路旁指示牌前佇足，小吃攤內隨即傳來熱情宏亮的聲音：神仙谷這邊，往下走！那是原住民的口音和語法，一個中年男子正撥弄炭火，炭火上有個半懸吊的大圓鐵網。一婦人招呼著，進來看看唷，茶葉蛋飲料礦泉水。他們像是很習慣門庭前有人來來去去，東張西望，僅是眉眼一抬，出個聲響，又繼續自顧自做事。

我帶著孩子走下階梯棧道，順著地形沿路下切至河谷。周邊遠近，竹林樹叢層次錯落，深綠淺綠映襯著山崖石壁，很有進入原始山林探索的真實感。

那種真實感，來自於有種隱隱約約感到不真實的心情相呼應。步道的石階、護欄、木棧平台建置完善，路形清楚，即使是孩童，也無須緊緊拉牽看顧，走起來相當平穩安全。

路徑輕鬆好走，所見的景致卻不一般。迥異於大眾郊山步道不太有記憶點的林相，通往神仙谷的山徑，竹林夾道簇擁，枝葉扶疏，片片篩落日光顯得青翠透亮。邊坡山壁，巨石岩塊覆蓋植被地衣，高處低處，光影明暗相疊，遍地蔓延的綠，讓人有種時空置換的錯覺。

神仙谷，亦有死亡谷之稱。是泰雅族的聖地，早年為部落埋葬先人之處。沿步道在竹林深淺處，下切至河谷。很難形容眼前所見的峽谷風貌，從幽深靜定的山景，到溪流奔騰的河景。景致曠闊，天地大開，那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就鑿下了鬼斧神工的岩床，又似歷經萬年飛瀑急流層疊沖刷侵蝕。

在鹿湖溪、鹿場溪、風美溪匯流之下，神仙谷陡斜的溪床和高低斷層的峽谷岩壁，被切割出一道道怪異獨特的線條。怪石奇岩襯著地勢落差，幾方匯聚的溪流形成多層次的水瀑。湍急傾瀉的水瀑之下，光線和溼氣擾動，透顯出溪潭的幽深莫測。

相傳早年未搭建步道前，民眾涉水下到溪床遊憩，常發生失足落水意外。神仙谷天然怪特的景觀，像是罩著一層神祕面紗，潛藏未知的風險，讓人敬畏屏息。我曾看過報導，劇組到此取景，沿著繩索攀降至峽谷溪底，在不規則的凹溝岩床間拍攝。水瀑仙氣讓岩層溼滑難行，意外發生得猝不及防，攝影人員重心不穩摔落撞擊，不幸魂斷神仙谷。

這泰雅族的聖地，祖先墳場，氛圍壯闊莊重。尤其走上橫跨溪岸的吊橋，在微微晃擺的吊橋上，感覺天地蒼茫，而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心情。那是一種另類的行旅，在感受天然風光之外，認識這片風景之下蘊藏的歷史文化，學會同理、尊重不同族群的習俗信仰，體察他方與他人的生活。

從神仙谷離開，前往向天湖。這是賽夏族舉辦巴斯達隘的祭場。

巴斯達隘是賽夏語 paSta'ay 的音譯，俗稱矮靈祭。傳說中，賽夏族與矮人族在相處互動過程中，從合作依賴關係，產生摩擦恩怨。某次豐收祭時，賽夏族人布下報復陷阱，許多矮人族喪生。善巫術的倖存矮人發下詛咒，要賽夏族約定舉行紀念死去矮人的祭典，祈求原諒，否則神靈作祟，將發生作物歉收乃至於不可預知的災禍。

不同於其他原住民部落的傳統祭典，矮靈祭帶著懺悔告解性質，那是一種集體反求諸己，遵循祖先流傳下來的警惕教誨，虔敬祝禱能走出歷史的陰影，尋求安樂無爭的和平願想。

供停車的廣場上，大型告示牌寫著：「巴斯達隘祭場。請入境隨俗。」牆面懸掛著大型帆布，歡迎遠道外客到訪，並詳盡註明祭典期間的各式禁忌，嚴正呼籲觀禮的外來群眾，尊重巴斯達隘祭典的自主性和完整性。

我和孩子在廣場上詳細閱讀祭典活動的禁忌事項，聽到旁邊有個男子正在跟販售山產蔬果、小米酒的攤販聊天。我聽見那老闆說，「都在準備了！」

原來每年一度的祭典，在日治時期因為政治因素改為兩年舉行一小祭，十年舉辦一大祭。族人平時禁唱巴斯達隘祭歌，唯有在籌備祭典期間，才可以練習。準備工作包括去摘芒草，打成芒草結。祭典期間，在房屋內、各種器具物品都要綁上芒草結，每個人的身上也要綁。芒草結有保護驅邪的作用，一定要綁好綁滿，才不會被矮靈所傷。那男子聽起來對祭典很感興趣，也聽說不少習俗，一直想跟老闆多聊幾句。我在不遠處聽見他們的對話，猜想擺攤老闆應該是原住民，但不知道是不是賽夏族人。那男子說了很多，老闆僅是有一搭沒一搭回應。

不同於神仙谷那種山石嶙峋，吊橋、峽谷、溪瀑輝映的壯麗感覺。進入向天湖的步道路線，平坦的柏油路面或是行人專屬的棧道動線，杉木林、苦茶樹或是其他樹種，枝葉交錯掩映為綠色隧道。走在環湖步道上，湖邊近處有好多鴨子。鴨子在湖面上緩緩撥水划水，這裡一隻那裡一隻，東挪西移，看起來十分愜意。

碧綠的湖面映照著天光雲影，投映出群山綠蔭環繞的倒影。像個富庶豐足的示範農村，規畫完善的世外桃源。

回到廣場時，在入口旁邊的農特產店家買了幾顆茶葉蛋。老闆身形精壯，是個笑咪咪的老先生。他指著路旁牆上的巨幅廣告要我們看，他賣的可不是普通的風景區茶葉蛋。這叫「馬奧蛋」，別的地方絕對吃不到，是他獨家祕製。

廣告上寫了他曾在美國麻州波士頓中菜館當廚師的經歷，還放大張貼了中餐烹調技術士證照、當年受雇於波士頓的餐館，店家出具給台灣外交部的工作證明書。老先生指著牆上文件，充滿自信：這是我本人！

像個慈祥的爺爺，老先生很熱情。孩子吃完一顆蛋，說好吃，又拿著零錢跑去買。老闆問他吃幾顆了？不能一口氣吃太多哪。他說，請媽媽多買幾顆帶回家，冰冷藏，QQ的，可以放好幾天！

要離開時，孩子在馬奧蛋的廣告前拍照留念。沒想到老闆竟主動跑來說，可以跟他合照。

那是這趟南庄之旅最美的總結。因緣際會，萍水相逢。人與景相遇，人與人相遇，有時旅程就是動心起念走進風景裡，留下生命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