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位處偏僻，方圓之內不見 7-ELEVEN，外出用餐費時奔波，惟有外賣得以解救。便當可選擇的種類繁多，卻好似默契般的有志一同，千篇一律的配菜，即使不同店家內容亦是大同小異。吃膩者，自備各式代餐止饑，惟我對便當甘之如飴，那怕送來的是冷飯硬米或已油醬凝凍，入口一派津津有味。味蕾並非麻木成來者不拒，實是方盒的回憶令人依戀。
小三開始讀全天班，學校通知家長自備午餐。十一點過後，窗檯上陸陸續續出現各式各樣不同花色的提袋，一如站衛兵，依序排列整齊。藉送飯之便，不忘叮嚀，一個手勢、口型、眼神，比手畫腳透露著親子間的暗號。走廊上人影交錯，眼神忍不住往窗外斜睨，窗戶像張寬銀幕，上演一齣齣迷你短劇：林媽媽到了、陳爸爸來了、張小花那個正學步走的妹妹，總在張阿姨懷裡拼命向教室裡的張小花揮手；咦，方大頭的阿嬤不知發生什麼事，怎麼改由方阿公送便當……耳聽講台上的老師講解，魂卻跑去看戲，猜想下一位出場的會是誰。
瘦高身型、蒼蒼灰髮，這是我財神爺爸爸的身影。爸爸總會把買煙所剩的零錢放入提袋中，好讓我上福利社解饞。下課後我猶如餓鬼投胎忙著打開便當，其實是急於揭曉我的聚寶袋又會蹦出多少意外財。這是我和老爸心照不宣的秘密。
過了幾個暑假，聚寶袋意外地神力不再。就讀國中後，媽媽為省時便委請專人代送便當，財神爺瞬間從我生命中消失，似乎也慢慢地與家疏離。國一下，我的便當清一色是白色與褐色的組合。白飯襯底，鋪上一層由醬瓜、醃蘿蔔乾、細肉末鹵汁輪流替換的配菜，幾次尋寶般想在白與褐間找出另種顏色的驚喜，沒有其他的了。偶爾，多顆荷包蛋加菜，便可預見，晚餐的餐桌上，氣氛如同半熟的蛋黃，筷子一戳，黃色汁液便蜿蜒流出，稍稍溫暖漸降至凝固有如冰點的拘泥。漸漸地，我從便當中嗅出爸媽失和的味道，幾次試探性地想從媽媽嘴裡套出為何她和爸爸都不說話，媽媽搪塞的說，小孩子少多嘴，去讀書！
再一陣子之後，打開便當，竟現窮酸之味，我一手握箸，一手持蓋半掩用餐，以囫圇吞棗的速度草草結束，眼睛不忘巡視四周動靜，就怕同學走動中瞧見原來我是敗絮其中。
失望一久，慾望也變得意興闌珊。那天，我懶洋洋打開飯盒，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灰黑色的肥厚長蟲盤踞於蘿蔔乾之上，我尖叫一聲，同學紛紛探頭。右座的蔡同學見狀趕忙自首，她說肥蟲名為海參，是她趁我離座時偷偷放入我的便當裡。我囁嚅著身子拍胸順氣，請她取回肥蟲，蔡同學問：「海參很營養，妳真的不吃嗎？」受到驚嚇的我說：「謝謝妳的好意，這蟲長的太噁心，我不敢吃。」回家問媽媽有沒有吃過海參，媽媽說你爸把錢都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那東西貴的要死，我們買不起。我真後悔，至少應該咬一口、嚐一下滋味才對。
從此，用餐時，身子習慣往左靠，擋住蔡同學的視線，以防土包子的自尊心再度受創。
期待中爸爸終於浪子回頭，國三上，便當開始色彩繽紛，我逐漸不必遮遮掩掩，惟無法適應細嚼慢嚥，我開始期待每學期必執行的換座位規定，並暗自祈禱抽到好籤，希望能和蔡同學再度為鄰，可惜直到畢業都未能如願。
進入高中，班上除我之外，僅有兩位同學由家人準備便當，我搖身一變成為同學羡慕的對象。媽媽自製的蛋包飯、燒賣、雞肉飯、壽司等拿手好菜，是餐前的猜謎娛樂；親手熬煮的綠豆湯、粉粿、杏仁露等，是同學最期待的甜點；一大袋洗、切完全的水果，既幫助消化又是零嘴良伴。在我開盒揭曉之際，四周總有嗷嗷待哺的人伺機而動，媽媽再如何增加份量，仍填不滿那些垂涎的眼神。
媽媽的手藝恢復更甚以往的水準，慶幸中亦有遺憾，因為再營養的菜色也來不及補償我那錯失發育期而抽不高的身子。財神爺爸爸亦重出江湖，卻已是病魔纏身。彼時，送便當的行業已式微，遍尋不著人選，爸爸只得再度出馬，近午餐時刻，我仍滿心期待，此時不再貪財，懸念的是財神爺的安危。因罹患糖尿病導致視力衰退，行車難免危險，為防止意外，媽媽要我改訂學校便當，爸爸卻堅持堅守崗位，三年風雨無阻。
爾後離家北上唸書及工作，獨居在外，仍習以便當果腹。每回故鄉，離去時手上盡是媽媽張羅的大包小包，袋子裡定有盒便當讓我帶上路。體諒老人家年事已高，多次撒嬌苦勸，請她允許我脫離「女兒賊」的行列，但，「別人做的，有媽媽的味道嗎？」從此閉口不提，用舌尖記錄這滋味，因為一旦習以為常的事物消失，只剩想念。就像我的財神爺已上天堂，聚寶袋永遠失靈，再也變不出一個銅板。
＊＊刊載於中華日報 副刊．2007/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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