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需要進開刀房更換綠色手術衣的外科系,剛出道的嫩醫生多半乖乖穿著白袍上班。少數資深醫師不穿白袍看診,其中小兒科的充分理由是為了減低孩童的驚恐程度,非兒科系的醫師著便裝是否也為了拉近與病患間的距離,便不得而知,只是這些不穿醫師服的前輩多有一股懾人的威嚴,我連好奇詢問他們的勇氣都沒有。
白袍下的服裝還是原本的性格,襯衫領帶,短裙長靴,或是汗衫球鞋,都有;通常時日一久,白袍也會沾染主人的習性,有些鎮日白亮筆挺,有些終年皺摺髒污。當然這是極端的舉例,並且這些不過是生活習性,無由判定他工作盡心不盡心。依據大數法則,多半的醫生還是處在中間區塊,一般整齊的服飾,一般乾淨的醫師服。
白袍是一套基本的禮貌、信任與保護,隔著白袍,醫生與病人的距離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各醫院的醫師服形式略有出入,V字領夾角或寬或狹,單排或雙排扣,藍線或綠線綉上的姓名;大口袋是基本配備,胸前多半插了筆及探照喉嚨用的小手電筒,兩側口袋則分裝聽診器、藥典、醫師章……。一般而言,住院醫師的短白袍剛蓋過腰際,俐落的服裝方便急救插管等各種肢體伸展活動;擔任主治醫師後,改披近膝的長醫師袍,查房行走時較能營造白衫隨風揚起的帥氣。但也有像我服務的醫院那樣,發給全體醫師一視同仁的長襬白袍,從實習醫師起即僭嘗走路有風的滋味兒,到升任主治那天,外在服飾不變,便少了加冕的虛榮感。
對剛踏進醫院的小醫師來說,醫師服是一件智慧的盔甲,披上之後,即使只是照本宣科傳述典籍記載,或將護士的話重複一遍,都會增添七分力道。我在職場以外結交各行各業朋友,知道我擔任醫職便喜歡問些醫學方面的知識,我以平常語氣嘻嘻哈哈貢獻所學,其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朋友拍拍我肩膀說,啊呀,你講話都不像醫生耶;或是挑挑眉說,真的嗎?後來有位一度喊我「兩光醫生」的朋友坦言,在某次義診活動見到我身著白袍的審慎莊重樣貌後,再聽我談起醫療保健,就變得頭頭是道了。
白袍賦予醫者權利,同時也給了責任義務。泡在充滿病菌的環境裡工作,值班、超時看診、擔負生死存亡的壓力,醫師的身體健康情形更遜於一般民眾。遇上感冒旺季,一日門診與無數株病毒過招,白袍無法籠罩全身,高濃度病毒的飛沫噴在臉上沾在手上,難保不跟著流行也病上一遭,頭昏腦脹、打噴嚏、流鼻水、咳嗽、肌肉痠痛……門診醫令裡「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狀列表在自己身上沒一樣缺席,然而走進醫院披上白袍,所有的身體不適便被驅趕回五臟六腑內,難受歸難受,卻不能寫上面容。
身為女性醫者,更需要有一身白袍為自己定位,儘管近年來,女醫師的比例增加極快,到醫院接受治療的病人學會用制服而非性別來區分醫護身分,較少發生女醫師急救病人數十分鐘後,家屬在旁跳腳咆哮說醫生跑哪兒去的烏龍,然而在許多老一輩人的固有觀念裡,男醫生女護士的形象還是不易破除。我的工作內容包括跟居家護理師一起到病患家中訪視,有回連續兩週去探視一位得胃癌的伯伯,後來病人的太太打電話給護理師抱怨:出院前說好有醫生會到家裡看他的,怎麼一直都沒出現?
顧守病房的住院醫師最容易弄髒白袍。當病人氧氣濃度不足需執行氣管內插管,技術純熟的醫師順利將空心塑膠管置入呼吸道,冷不防病人一陣咳,痰塊飛沫噴了一身;而倘遇上不易插管的病人,塑膠管甚至可能滑入食道,射出一道胃酸。上腸胃道大量出血的病患,需放置鼻胃管引流,插鼻胃管的過程,病人一邊嘔血,白袍難以倖免。此外,換藥、抽血等工作都有機會讓白袍暈上棕色或紅色的圖騰。接觸病人後需清潔雙手,透明塑膠瓶裡蔓越莓紅的抗菌洗手乳順著虹吸管向上推送到7字型的出口,右手按壓左手盛接,有時洗手乳在出口處結成塊,壓、壓、壓不出來,再用力一按,啪的斜噴到白袍袖管上,開了幾朵粉色小花。
大型醫院多會包辦醫師服的清潔任務,醫生們不需帶回一匹匹細菌膿血染污自家洗衣機。我任職的院所,地下一樓有專供吊掛醫師服的房間,裡頭有座半人高、由幾槓金屬條圍成的圓柱架,上頭掛了個大布袋,供我們投入換洗的醫師服。洗縫課的人四、五天會來收一次髒的醫師服,同時將前一次取去洗燙過的送回,一件件掛進長型鐵櫃中。鐵櫃配置依姓氏排列,陳林半天下,在入口處獨占地利之便,趙錢孫等等只得好幾家屈就角落共享一櫥空間。
我不曾親眼目睹白袍被消毒洗淨的過程,只會在醫師服髒了時到地下室褪下污衣投入布袋,然後拎件乾淨的重新上工。所謂髒,可能是血跡,可能是衣領上的汗漬,也可能只是喝咖啡不小心濺到的污點。我們像被寵溺的孩子,老是脫下衣服一扔,伸手就有乾淨的可穿。
醫師服穿久了,難免會有釦子鬆落或縫線脫落的問題,丟進布袋一遭,回來時又是完好的。釦子可以重新釘上,脫線能夠修補,但歲月的痕跡終究掩飾不去,藍色綉線編織的姓名日漸模糊,醫師袍的白經過長期漂洗也呈現蒼老的況味。我們每年都能申請新的醫師服,往往由新的穿起,舊的卻捨不得丟棄,老白袍掛在鐵櫃裡候補,像冷宮中等不到皇帝臨幸的嬪妃。製作白袍的廠商每年或有不同,質料略異,於是地下室鐵櫃裡,累積愈來愈多厚薄不一的醫師服。
行醫一段時日後,漸漸熟悉疾病病程,學會與病患和家屬應對,漸漸懂得包裹自己的慌張,在六神無主的病家面前扮演一尊慈悲安定的菩薩,白袍象徵性的意義已凌駕實體上的護衛用途。穿著白袍與一位位走進診間的病人對談,聽他們煩身煩心的苦惱,開立處方,願我的解釋能讓他們寬心,吃了藥後病症可以快速改善;穿著白袍走進一間間病房探視末期患者,面對一張張蒼白的、蠟黃的、枯褐的臉,我沒有紅潤立見的仙女棒,仍希望有些作為,令他們眉間平安、嘴角喜樂。只是,當走到瀕死病人身邊,或是在病患往生時分進到病房向逝者與家屬致意時,我站立哀慟的家屬旁,手足無措,好像打敗仗的兵士,一身戰袍徒增狼狽。
然而兵士總得向前,一如醫者沒有逃避面對死亡的權利。於是白袍攜著許多生命終站的記憶,月月年年。經過一次一次刷洗,一點一點沉澱醫者的心情。
**本文獲南華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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