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參觀路線圖走了一遍,再拋下圖信步而行,遇廊穿廊,逢小橋幽徑便閒步踱過。空氣中有桂花香氣浮盪,不知哪裡傳來五色鳥特殊的叫聲,循聲四處張望,沒瞧見牠的身影,倒看見兩隻喜鵲在台灣油杉上跳高跳低。而如意池、定靜堂角落栽種的鳶尾花正含苞,飽滿,卻連一朵都不肯先開,彷彿約好下週才開始一齊盛放迎賓。我來得太早了嗎?
算來,距離前次進來林本源園邸已經超過二十年,錯過了幾番花開花落,應不算早吧。
以往的遊逛細節已不復記憶,只記得一群大學生熱熱鬧鬧玩了一回,藉著眼前迂迴各處的樓閣堂屋,想像當年從無中生有,陸續鳩工構建起偌大宅院,佔了當時半個板橋城面積,及落成後宴請官商的盛況。最後,喧嚷的大學生在某座石橋上留下青春合影,哪一座呢?是方鑑齋的曲橋,還是通往榕蔭大池上雲錦淙方亭的石橋?此番前來,除了再次探訪林家園邸的興衰,還有尋訪我二十年前遺落在這裡的思緒。這些,都收攏在大池碧悠悠的水中,綠頭鴨閒時頭往池中一啄,便啄出生猛活跳的一尾歷史,我望向池面搖盪的水榭亭台倒影,當視線開始渙散,過往的一切似乎也晃漾起來…
假使我當時不曾想過富貴的目的,那麼,經過二十年人事沉浮,我現在省悟也不遲吧。所謂的富貴,就是可以把想要的這個、那個,打包搬回家,包括自然,不管老樹珍禽奇花異果,都在蒐羅的範圍。搬不動的,就複製,假山假水,複製不了的,就築樓遠眺觀稼。林家兄弟在馳騁商場之餘,另闢個身心遊憩的地方,可以在汲古書屋中臨窗展卷、邀集文友在方鑑齋聆賞南管、或來青閣前的開軒一笑亭款待貴賓大戲、到香玉簃賞花品茗……這樣懂得生活,經營生活,擁有富貴該是福份而不是負累了。
但是富貴並非像園邸內釘長在地上的樹,一代一代加大樹圍,枝繁葉茂,而是如山顛浮雲,政治狂風一吹掃便倏忽消散,再多銀子也鎮挽不住。審視白牆上的漏窗,一對蝙蝠及蝴蝶開展雙翼,還被牢牢框在白牆上,但是所象徵的福祿早就飛走。而南瓜、蟠桃、石榴、如意、雙錢形狀的漏窗,也依然如昔,當年,主人家把所有的祈願裝飾在牆上,願望很堅實、很久長,但,人生卻很短。
走過惜字亭旁,沿著小階梯登上一座座人為的層巒疊嶂,有棵榕樹掩映在後,仔細一看上有刻字,字形隨著樹的抽高而拉長,刻痕和樹身的文理一樣皸裂蒼老,佈滿點點蒼苔。不知哪些人、什麼時候在此密密的刻下這些字,仔細辨認:邱、林、陳建□…更多漫漶不全的字跡,或歪斜、或細長。這些顯然不是原先住在宅邸的人所刻,他們在地方上無人不曉,不需用這種方式留名。而此處管理完善,不像是後來的遊客可以任意塗寫破壞的地方。那麼,推敲起來竟有可能是1949年時,住進來的那些人。
據史料記載,當年時局混亂,園邸曾開放給大陸流離轉徙來臺的人居住,再加上一些臺籍人士遷入,這裡曾容納了三百多戶,一千多人。這些人克難地在園子內,東拆一扇華麗的門板、西拆一件堅固的傢俱拼湊起違章建築,挨挨擠擠地生活在富豪的花園內,他們心中不知有何感懷?也許他們在大陸原本也是富甲一方的財主,淪落至斯,對世事的蒼茫不測難免傷痛。是否曾有人在炎炎夏日午後,樹下乘涼,看著這一棵大樹,想起渺邈的故鄉,便拿起刀或拾起瓦片使勁地把思念刻在樹上?
或者,刻字的人因為自己漂泊大江南北,孤孑一身逃難來臺,這裡不知是他旅途的中站還是終站?他非得留下個簽名,記錄遷徙途徑,在亂世中證明他確實存在過?我彷彿看到當年他們吃力橫平豎直鐫刻時,眼中浮泛著淚光,對命運的怨懟有多深,刻痕便有多深。
祇是這些字跡漸漸地被時間拉扯、變形,淡出。
終究他們還是這園子的過客,在1978年古蹟復建時,不知又遷移到何處?榕樹看著這些來來去去的人,它的身體一直或深或淺替人們銘刻著這些記憶,留給後來的人去撫摩、臆想。
才逛了兩圈,腳步竟像西斜的陽光有點乏了,在假山後的石椅上坐下,將簡介林園的書攤放在偌大的石桌,查看是否有遺漏未到之處,一邊懸想一百多年前,不知林家哪位公子小姐也曾在這個僻靜處讀書、納涼?當年的金陽應該也像此刻一樣,穿過樹葉灑落在扉頁,光影斑駁。風一起,幾片乾黃的葉子掉落在石桌上。有一隻黑蟻沿著桌緣靜靜爬過,像時間的細瑣,無聲…
在百年來興衰更迭的林園中懷想我逝去的黃金二十年,自己未曾在現實留下任何深刻的形跡,倒是時間卻在我身上鐫刻出紋理,可預見的,將會一年一年加重它的力道。而,我漸漸消融的人生歲月,似乎都悄然化為那古老的時光巨樹粗壯年輪中的薄薄一痕,它年復一年吸吮流光胖大腰圍,枝繁葉茂,兀自籠罩著老宅,一片濃蔭古翠。
**本文獲林園文學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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