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畫作沉澱著一股雅氣,時間將絹本的生嫩以及礦顏的華彩洗鍊為含蓄的熟齡,你看北宋的海棠蛺蝶圖頁,以絲綢為底的背景烘染著一片丁子茶色,迎風鬧春的海棠花嬌滴滴的,粉白花瓣之間泛著幾抹櫻紅,墨葉的石綠色飽和沉著,襯得海棠愈發清雅娟秀,一旁的蛺蝶翩舞其間,舞姿顛醉。若你將賞玩之眼落在畫中的閒章以及落款印,別有一番逸趣在其中,泥紅的鈐印散落在邊角,提亮了生機,而鳥蟲篆體端寧大方,雍容華貴。
北宋的花鳥冊頁一派工整典麗,藝術家們極為注重臨場寫生,畫中那些帶雨梨花彷彿含淚欲泣的仕女,有著溫婉的閨怨氣質;被霜雪覆蓋的蠟梅,一如粉妝玉琢的優雅藝妓,在冷風中顫巍巍地兀自綻放,想像著畫家們在雨露風霜之中寫生的情境,是那樣嚴謹自律,一筆一畫絲毫不肯馬虎。而清代以後的嶺南畫派,將寫意畫法融入其中,三五筆點染勾勒葉瓣便可成形,花卉草木被公式僵化了,二流的畫匠百鬼夜行當道,奼紫嫣紅的牡丹芍藥因此俗不可耐。
每每到餐廳點菜,抬頭仰望,便是眾聲喧譁的百花圖亦或是百鳥朝鳳吉祥畫,更多的是仿壞了的張大千《水塘墨荷圖》,店家彷彿視為鎮店之寶,一掛就是十來年。那些畫作旁的題詩往往屬閨秀一派,婉約香豔,諸如「花氣襲人知春暖」,還有「三花五花無限春」。
僅有一次,秋菊圖旁題著黃巢的詠菊詩,字裡行間盡充斥著橫眉豎目的殺伐之氣,什麼「我花開後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將一旁的雅菊壓得喘不過氣,不知店家是否為了詩末黃金二字,但生意也始終未見起色,至今仍想知道風水師會是如何看待那行突兀的詩句。
中國餐館更是喜愛在茶碗調羹上以蒔花漆藝裝飾,那些粗糙的筆法以及半吊子的層次渲染看來教人灰心,東方人刻意的仿東方情境,毫
講究文化底蘊,大肆消費著身份與歷史,一點兒也不心虛臉紅。但異國人可不這麼計較了,他們甚是喜愛,寧可捧在手中欣賞而不捨得使用。
也許,異國人在東方人的眼中,總比自己人來得可愛許多。
對於東方畫作中那些假花仿草忍無可忍之際,我卻在國外的舊書攤中邂逅了一本花卉圖譜,撢去塵灰,竟是一本完好精緻的手工畫冊,書中所繪的玫瑰品種多達兩百零五項,繪者是十九世紀的水彩畫家雷杜德,他亦是約瑟芬皇后的御前畫師,許多人稱他作「花中拉斐爾
;皇后愛玫瑰如癡,在城堡中建了一座玫瑰園,請來雷杜德為群芳做紀錄,歷時二十年才得以完成此書。
展卷之際,豐盈帶刺的玫瑰躍然在鵝黃的羊皮紙上,一朵朵有如折豎完好的蕾絲餐巾,法國薔薇的變種現已不復見,卻可在書中一窺其花瓣有如緞帶般的面貌,紅紫相間斑紋遍布,無怪乎別名「絢彩煙花
。我最愛其中主教玫瑰,其花冠飽滿莖桿多刺,色澤為沉甸甸的暗紅,宛如主教身上的絨布披肩,神秘且帶著淺淺的毀壞感,芭蕾舞伶玫瑰純潔無瑕,心形的花瓣一如舞者的裙擺舞者的心,恍忽迷離。書中略施脂粉的花朵群芳不似張大千筆下的沒骨花卉那般灑脫清麗,而是如同女兒國中的姊兒妹子,鶯聲燕語,細語呢喃。
雷杜德持著約瑟芬賦予他的通行證,得以在英法戰爭時穿越防線,甚至為了讓玫瑰保持完好的運送,兩方一度休兵停戰,多麼理直氣壯的理由呵。想像著約瑟芬慵懶的躺臥於園中下達命令的畫面,頹敗奢華卻又萬種風情。她在園中等著凱旋歸來的拿破崙,賦予玫瑰們愛與思念的花語,最終卻等不到愛情,死在花下,一如凋委的玫瑰,哀豔悲惻。在異國的街道,屢屢能見雷杜德的水彩玫瑰淪為紀念品的裝飾圖案,手絹餐巾紙蕾絲窗簾香氛產品,郵票手札信箋卡片日記本,那些商品令我愛不釋手卻不敢碰觸,總感到那朵朵花語呢喃的玫瑰,飽含著約瑟芬的多情與澆灌其中的淚水,此等情物太過於沉重與淒惋,是我這單薄之人負荷不來的。
歐洲美術館喜愛將花卉靜物畫擺在長廊的盡頭,瀏覽完那些沉痛的歷史巨作,以及顛鸞倒鳳充滿情慾的神話故事後,原以為花卉小品能夠以其清雅芬芳滌淨身心,但那些花卉卻是像聞笛起舞的蛇群,各個扭擺妖嬈,勃發生猛,恍如爭著竄爬出畫框之外,不可抑制。
巴洛克時期的花卉靜物畫是俗麗的,畫面中的華貴瓷器插滿了不同品種的珍稀花朵,暴富的資產階級將畫作視為炫財耀富的工具,於是收買了畫家們的思想。東方風信子罌粟花鬱金香金盞花風鈴草報春花,這些當時在歐洲難以取得的品種充斥在畫面,亦可看到不同時令的植物同時並列畫中,富商們恍若武后般下令著:「花須連夜開,莫待曉風吹」,如此的高傲口氣,不難想像。那時期的花卉作品,有種滿溢到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帝王藍歌劇紅羅蘭紫,畫家們運用大膽的色彩為花朵們穿上華袍美服,媚俗取寵。
但,藝術家們卻不都是毫無骨氣的,逕自在畫面中加入蠶食葉瓣的害蟲,幾片酥黃的落葉,以及大理石桌面上的鍍金懷錶,暗示著繁華與青春終將有落盡的一天,等待在華麗另一端的是亡死衰敗,頗有警示諷刺的玩味,無怪乎美術館的策展安排,總是要在盡頭加諸一抹華麗的蒼涼,每每令我不寒而慄。而在畫家卡拉瓦吉歐的自畫像裡,將晚年逃亡中的自己裝扮為酒神,頭戴葡萄葉冠,手持酒杯與水果花卉,枯黃的葉冠及腐爛的鮮花在在暗示著生命盡頭將至,畫家雙眼愣怔地凝視遠方,恍如看見死神召喚的手勢。那些陪襯的群芳像是紅樓中的女子,一一揭示著判詞中的預言,走向宿命的終極。
青春時期的我始終無法體會黛玉葬花的心情,倒覺得那是思春期的少女在無病呻吟。我以為花朵的色澤芳味能予人感官上的愉悅,一如婚紗照裡的新娘少不了花卉的妝點襯托,何以必要搞得傷春悲秋才能體現生命及藝術的厚度?
如試著與光明美善共存,來得自在舒坦些。
近代的商業攝影中,我喜愛日本藝術家蜷川實花的攝影作品,在她鏡頭下的藝人或是模特兒,皆被她布置的豔紅花海給掩沒了,如此繁花盛景的畫面極盡妖媚煽情,日本傳統的胭脂紅像極了女子的經血,那些視覺系的男藝人跨界陰陽性別,在花朵陪襯下活脫脫是個美絕的花妖精怪。蜷川後來的攝影主題轉向墓塚旁祭祀用的假花,進入到另一番哀感頑豔的美學境界,隱晦深沉而難解。
細窺花體本身,尤其是花心之處,蘭花科或是鳶尾的花瓣分裂處極像是女性的陰部,藝評家老愛在現代的花卉作品上大做性別文章,美國男同志藝術家羅伯特.梅普索普喜愛拍攝潔白的海芋,長驅直入的花芯帶著強烈的性暗示,作品中的花朵們暗喻著個人陰柔的特質,他喜愛運用強光投射於那些花卉身上,一如世人犀利的目光,逼得他無處遁逃,羅伯特因病渡過了如花季般短暫的藝術人生,美到令人驚心動魄,既溫柔又強大。
我亦愛花,也畫花,童蒙時期曾經在卡片上畫了一朵紅色的菊花贈予師長,卻在某一次做值日生時於資源回收場驚見那朵紅菊,我拾起紙堆中的卡片,回到家哭著與母親說來,反被母親劈頭罵了一頓,一來菊花是弔喪之用,二來說我誤用色彩,違背自然常態,母親罵雖罵,卻將那張被我剪去文字的卡片夾在茶几底下的玻璃墊,作客的親友看到總會客套性的讚美幾句,我只是羞紅著臉跑回房間,真以為自己畫得好。
近年來外出求學,每次回到家,俯首注視那朵紅菊,已被茶漬染黃,那顏料遇水脹出輪廓之外,像是在泣血一般,不忍卒睹。多麼血淋淋的慘痛回憶,我終於將它折收至抽屜底層,不願再次面對淌血的童心。
─南華文學獎大專組散文佳作
﹝攝影 / 彭義方﹞http://mypaper.pchome.com.tw/pengyf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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