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是否幻想過你以父親身分被表揚的情境?我並沒有。我自己有很多獎狀很多鮮花很多在台上走來走去的機會,每一回你總是拘謹慎重地坐在台下,「那是我女兒」的喜悅盈滿你的眼漫過了嘴角,你驕傲但不會大聲嚷嚷,而我匆匆來匆匆去匆匆在台上演著我一齣一齣的戲,從來不等你。下了台階我很快可以找到你,其實我總在台上時便見得到你,你老愛坐在一個顯眼的位子,我一直以為你想成為台下的焦點,我還有點兒生氣,今天的主角是我又不是你。下台時也許我手上拿著獎狀獎品也許是畢業證書,有時還捧著一大束花,你和媽媽帶著弟弟妹妹圍在我身旁,你會摟一摟我的肩膀,輕輕對我說幾句話,說了什麼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從沒有認真在聽,我對你們拋下一個倉促的笑,急著把手上的東西卸給你,很快地跑遠去,跑到我的朋友那裡。
很多年,很多年便這樣過去。
你還是每天在家吃飯,上班看病人始終嚴謹有醫德,放假日你或是帶我們出去走走,或是在家陪我們看書。存了些錢後你為我們設計了一個相當舒適美麗的家,你很享受的庭院,有青草,矮樹,噴泉小水池,爬滿紫藤的花架,還養了一隻貴賓狗名叫「賓賓」;你最熱衷的音響室裡有四十吋的電視,卡拉OK伴唱機,CD,LD……,十多年來,你總比流行早了一小步;你喜愛的車,每天媽媽會擦得晶晶亮亮的。平常的一日,你早晨起床定會喝杯奶茶看份報紙,悠閒悠閒地準備去上班;中午你回家時我們多半在學校裡,除了星期六;晚飯往往我是自己先吃的,太多的晚上我趕著補習,即使沒有補習我也要趕著讀書寫作業,或是小睡一下等著挑燈夜戰。吃過晚餐你再去看診,當你近十點回來時,我多半坐在書桌前,打瞌睡,我愛聽到車庫鐵門喀咯喀咯的聲響,知道你回來了,我可以休息一下,同時也讓你看見,你在賺錢的時候我也用功著,我喜歡見到你欣慰的表情。
爺爺還在時,假日你常開車載一家人到蘭潭走走,繞一段山路,去看山看湖,看那兒蓋了一區的別墅。一年有幾次,你興高采烈地計劃著某個禮拜天,可能是馬戲團要在高雄表演,可能是俄羅斯芭蕾舞劇團來到台南,或是你傾慕的畫家在台中開了畫展,你忙著訂票,忙著在報章雜誌翻尋當地著名的餐廳,你要來回的車票不只值得展覽演出的價錢,而我只是傻笑地看著猴子跳火圈,在天鵝湖裡打盹兒,到畫廊中找張舒服的椅子和妹妹坐著聊天。
高中三年我不時有些小小的抗議,我深深愛著文學,卻明白醫學終將是我的宿命。我的計算是,念完七年不當醫生,自由自在去過我的生活。同學問:「為什麼?這樣不是很浪費嗎?」我聳聳肩回答:「反正是我爸媽要我念的。」說實話,父親,當初即使你沒有逼我,好強的我可能還是會走上這條路,考得上醫科,當醫生其實是種誘惑。然而畢竟是你逼了我的,你把這個選擇的責任,扛在自己身上。於是,我把所有的掙扎,煩悶,迷惑,疲倦,都加諸你,而你以為你理所當然要默默承擔。
考得不如理想中的高分,我多少有些不甘心,但更沈重的是我在你言語中讀到的那份失意,我只考得和你一樣,並沒能替你完成未竟的夢想,父親,可那並不是我的夢想。我也想過椰林大道,是真的在椰林大道和醉月湖,捧著古詩古詞做一做不食人間煙火的夢,我並不想隔一兩年便從羅斯福路被丟到中山南路,茫然地跟著許多人的腳步。
父親,你說:「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我們說的沒錯。」
但父親,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
你也同我說起年少,你曾想成為畫家,但畢竟是聽了祖父的話,才得以有現在的生活,你說你現在愛怎麼畫就怎麼畫,你說我當了醫生後也可以隨性盡情的閱讀寫作,一切會更加容易。我討厭你說的「容易」。你說我們是自曾祖以來建立的醫生世家,子子孫孫出了多少良醫,看這個叔公的兒子,那個姑婆的小孩,伯父的女兒,還有表姑的……你看你看,嘖嘖,連媳婦都娶醫生,不好嗎?數一數,幾十個醫生,什麼科都有,多光彩不是嗎?好,你說光彩不重要,那至少不論生什麼病都找得到人幫忙。你看,那個誰當初就是叛逆,不讀醫,後悔了吧,後悔有什麼用,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所以選擇前就要三思啊。我卻說我身上流的是文學的血液,臍帶相連的是魂牽夢縈的文字,那是我無藥可救的蠱。
但我還是依了你。收拾行囊,我來到台北,實際上這是我出生並住了五年的地方。你陪我來到吳興街租賃的小屋,你帶著油漆,捲起袖子替我粉刷起牆壁來,刷了整整一下午,刷到你說頭有點昏,不知是不是吸了太多的油氣。父親,我曾以為你是個永遠要被服侍的人。
吳興街,有你的回憶,那時我並不懂很多。年少的輕狂、叛逆、質疑、浪漫,是我後來一歲一歲用一滴一滴淚與汗經歷的。然後我戀愛,終於和你發生無可妥協的衝突。
其實是再普通也沒有的衝突,電視劇演的,小說寫的,街坊傳說的,都差不多,每個人的身旁多少都有活生生的主角演著這齣戲,但在自己的身上,這件事便是全部,干擾每一天的生活,打亂每一刻的情緒。爭吵,憤怒,堅持,決裂,讓步,心疼……。好幾年,我們花了好幾年在其中。
你終究拗不過我,你說,如果這真的是我的選擇,你還是會祝福我。可我從你的眼裡,讀出無盡的挫折、辛酸、無奈……。
而我終究拗不過現實,在擔心迷惘的折騰後混亂無緒地中止了第一段感情。但這不是結束,接續而來的是另一個更大的漩渦,我們再一次的經歷爭吵,憤怒,堅持,決裂,讓步,心疼……。
父親,你說:「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我們說的沒錯。」
但父親,你知道的,還沒到,我是不明白的。
你不懂我一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對感情為何一點都不聰明懂事,我也不懂為什麼瞭解人事的你一點都不瞭解我。
是了,父親,我們都知道對方不是完美,一如知道自己,卻是,我們一直在扮演對方心目中的神祇,高潔,卓越,儼然不可侵犯。你是嚴謹守分細心溫和堅持理性敏銳堅強的父親,我是聰慧伶俐善良溫馴自律認真體貼美麗的女兒。我承載你的期許和夢想,你一肩扛起一整個家。而承襲你細緻情感的我,又挑起你喜怒哀樂的擔,卻沒發現,如此更加重了你肩上的負荷。
你也不懂,為什麼我抗拒享受富足的生活,氣憤家中有多出來的食物和用不到的杯皿器具,還有倉庫裡老堆著未拆封的禮品。「我沒有太多的錢,」你說,「我只是花在我願意享受之處。」我卻希望食物準備得不多不少剛剛好,沒有收了餿了的飯菜,忘了爛了的水果,放過期了的餅乾;希望常常就用同一只碗同一個杯,裝載的是飲食之外還有深深的感情──當然偶爾我也會想要替換,當然偶爾會來了一群客人需要多添碗筷;我還希望那些用不著的東西讓它們去到缺乏之處,使得物盡其用。我厭惡無邊無底的慾望,厭惡沒吃完沒用盡的東西在我眼前,我心裡知道,有人是匱乏的,並且我所糟蹋的一分一釐都是來自於自然的奉獻或犧牲。原來我的心裡有一個烏托邦。
可是,我也愛收藏布娃娃,舊愛新歡,有的有名字,有的有故事,一個一個堆滿了我的床我的櫥櫃。我說那不只是物質,那是感情,是我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愛。卻是,父親,一直以來,我見到的只是你的車子你的音響,忘了你的感情你的精神你的愛。
呵,父親,我是怎樣的苛責了你卻包容了自己呀。
你終於說了,「是的,就是現實,就是要有錢才能幸福,我就是這麼俗氣。」為了讓我明白,你是多麼痛心疾首地說出這話。
可是,父親,你只消對我說一句:「假若粗茶淡飯,安步當車,你都可以怡然自得,那麼豐衣足食,車以代步,你不滿足的是什麼?」
我這才有點明白,現實可以很溫柔,俗氣可以很美麗的。
然後我到了醫院,開始見習、實習,不多久便正式展開住院醫師生涯,我選擇的是當年你受訓的醫院,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住在小時候我們住的房子裡,當然你一定要重新整頓裝潢過才捨得我進住。每天我走路上下班,聽媽媽說從前我也常和她邊走邊玩地到醫院去接你下班,等你一同吃晚飯。走著走著走過不知幾個年頭。而我彷彿還可見到那身著白袍玉樹臨風的父親見到妻女的喜悅。
這些年難得有機會回到嘉義的家,一年一年見到新的變化。水池裡養起錦鯉,你和妹妹一條一條為牠們取名,賓賓前幾年死了,現在的寶貝是條哈士奇,叫做「KIKI」,音響室裡當然少不了DVD,車子也換了兩台,不過你沒追上網路的時代,你還是喜歡實實在在。媽每年仍會種不同的花,你更加認真的在作畫,沒變的是你和媽媽的恩愛有加。我回家最愛待在兩個地方──一是我從前念書的桌子旁,一是我的臥房,這些都是我的成長。雖然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替我的臥房漆上粉紅色,為什麼你不問問我想不想?
父親,你總說:「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我們說的沒錯。」
是的,父親,我終會到達你們這年紀。
屆時,我多盼望,還能夠天天泡一杯奶茶給你,我們就坐在熟悉的院子裡,細細訴說生命的點滴。我抬頭望見牆上掛著你替我畫的像,忽然有個念頭,待會兒也許該問問你想不想開個畫展。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8/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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