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天氣冷得緊的這幾日,一個早晨,我坐臥床上,看見窗外露台上一團藍紫色,像個被拉緊了線的藍紫色氣球搖啊搖啊搖,近視眼瞪半天,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直等到低頭尋思、不受影像引導,才想起那是一盆鳶尾。
戴上眼鏡,欺身探出露台,看見去年冬天伊始埋下的一盆鳶尾,這下子嘔心瀝血地開出了一朵鳶尾花,紫色當主調,敷上透明的深藍,稀薄的陽光照射下,還有一絲絲螢光綠在花瓣間流蕩;花有碗口大,這樣渾然不要命似的開法,我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貓的靈魂托生啦!我的第一個念頭卻是這個:看那花瓣邊沿的蕾絲,真活生生就是貓的觸鬚在試探空氣的涼暖;再看靠近花萼處的一抹鵝黃,難道不是花貓身上的一個斑紋?第二個念頭冒出腦際,想要打個越洋電話給遠在加拿大的房東夫婦。
一年前,我循著招貼找到現在的住處,房東直言他們倆準備移民加拿大。房子是不可能草草賤賣的,而且,是有點年紀的人了,或者將來住不習慣,回台灣還有個落腳處,不過……他們略打量了我一下,又說了,如果我們有兒有女,也差不多是你這樣的年紀,看你也是規規矩矩的人,房租打個折,你就當幫我們看家,不要讓房子老掉了……兩夫婦帶我四處巡視,穿過廚房走到露台,女房東指著一排盆栽,這些花花草草我們帶不走,就麻煩你每天澆水,維持個基本的生命現象。
陽光下,我看著馬蹄蘭白花開得正盛,非洲茉莉在風中招搖,還有一盆盆的矮牽牛、孔雀草,都不當節令一回事地,鬧翻了天。我點了點頭應允。男房東從旁補來一句,就麻煩你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麻煩,頭是我點的,工作卻沒落在我頭上。每天早上伊上班前轉到我住處,上樓來幫我把髒衣服丟到洗衣機裡,順手將露台上的花草澆個水淋淋,等我刷牙洗臉後,一起吃伊拎來的早餐;週末伊在我住處過夜,嘴裡嘟囔著,衣服晾了一星期也不收,就是曬筍乾也過頭了吧,教你襪子不要藏到床底下,又不是種木耳還要選個烏漆抹黑的地方,那些碗筷不洗也請你泡到水槽裡,飯粒麵條硬得像恐龍化石啦,還有啊……伊把一件件衣服不管T恤襯衫摺得一般大小,摺完了衣服,拉扯開抹布便蹲到地上去擦,手沒停下動作,嘴巴也像金魚取食一開一闔沒片刻不忙。我其實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瑣碎、家常,心上長出一股暖意,但是伊還不停下伊的嘴,還有啊……我接了伊的話,還有什麼啊?你嘴巴痠不痠、煩不煩啊?舌上的快意換來心上的悔意,但話已出口,我管不了那許多了;伊看了看我,眼中泛出清水,才說你兩句……
我習慣伊了,慢慢滋生出幸福的感覺,以為自己就應該和伊在一起,也以為伊也不能短少我;我早早享受著老夫老妻的溫暖,結果,這班幸福列車我只買了短程票。
毫無預警趕我下車,我心中只有錯愕,伊不是只能跟我在一起的嗎?伊不是只適合我嗎?除了我還有誰能夠忍受伊的嘮嘮叨叨?……但是協議分手後,伊連電話也沒來過一通,兩人都認識的某朋友不經意間透露,很快伊又有了新男友,還同居,這就更使我難堪了。
午間休息坐到小咖啡館裡和朋友談起來,苦笑之後我還是一副瀟灑……有什麼大不了嘛,以後遇上的事比這挫折的還要多得是……我辭窘,勉強補上一句,大丈夫……倒彷彿自己抽離了出來,站在神明的位置,勸慰那個失戀的我。
晚上回住處,打開衣櫥,伊的味道如幽靈飄飄忽忽;抹去地板塵灰,伊的影像如鏡花水月;動手洗積了許多天的碗筷,伊的聲音像龍頭下水流縈耳不去;躺到床上,身邊好像還有一個伊和我搶被單。睡不著索性起身,聽聽廣播,聽到的都是伊的叮嚀。怎麼辦呢?巷口7-11據說賣有百憂解;7-11又不是藥房,怎麼能賣百憂解?不是藥,是酒,梅酒啤酒清酒白葡萄酒紅葡萄酒玫瑰紅約翰走路威士忌,看得我眼花撩亂,隨便拿了一瓶結帳,它就是我的百憂解。
昏然睡去,醒來時精神卻是更亢奮,看看鐘,五點、四點、三點,兩隻眼眶塗上了一層老鼠灰,它們連半夜的好眠也很久沒享了。
那一陣子,房東適巧回國小住兩日,走進露台,她的眉頭輕輕一皺,輕得不能再輕,像太陽光下緩緩飄搖的塵灰,卻沒讓我錯過;她沒多說什麼,我掃了一眼,不敢多張望,花殘草萎都印進腦海裡。我已不記得有多久沒站到露台去了。
一個夜裡,我又醒來,在幽冥中數看天花板上的蚊子血漬,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窗外忽然有什麼動靜,不是遠方的喧譁,而是如血管裡血脈的衝動就在耳下,我開燈,開窗,幽微的光線下有一雙炯炯的眼神和我對峙,那眼光如火炬又有說不出的溫柔、分明是恐懼又故作鎮定,是想要逃開的姿勢,又是充滿了依戀的眼神;我咪咪咪地學小貓啼哭,牠看得出神,終於蹲伏下來,甚至,牠的軀體微屈盤成一團,十分安心信任地隔一道窗窩在我眼前;牠蓬鬆的毛髮以深灰色作底,一片鵝黃的斑點綴在頸間,別一朵花似的;牠似乎決定放任我瞧牠,也不願意犧牲眠夢,走兩步,窩進一隻空花盆裡。
我想起了冰箱裡還有半罐鮪魚,想取來給牠,剛要回身,牠便猛然站起、受驚嚇似地,掉頭、往上一躍,越過了鐵花窗,在月光中留下一道流影,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我看著那隻空花盆,騷動從內心深處幽幽升起,巨大到我一時無法釐清,過了許久我才體會出那是一股暖流,可以媲美幸福:就在自己的床邊,僅僅隔著一道牆,那樣薄薄的一道牆,有一隻貓在這樣的夜晚,陪著我在那裡。我幾乎想要召喚牠進屋裡了。
也就在那一晚,我遇上了他,螢幕出現,你是誰?請自介:-)。我隨手鍵下,我是貓,你呢?這麼晚還不睡?…^^
鳶尾,剛下班,174/64/28,好看,你?:-)
網中人蝸居密室,命自己為王,根據自述,每個人都是米開朗基羅把他們從大理石中釋放出來的美男子,我何嘗不也可以如此,一饗對方想像的快感:172/62/26,游泳選手,長相佳…^^。天知道我渾然是隻被遺棄的癩痢貓,所以我也不計較他是不是一朵花瓣零落行將凋殘的鳶尾花,只任想像馳騁,以為真的遇上了一個美男子。而他見獵心喜不遑多讓,螢幕上出現了,電聊,和一組號碼。難道他真以為碰上一名運動選手?
說來也是奇怪,動物界對外貌的追求,要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羽毛更鮮豔肌肉更發達腦筋更靈動,往往出於對整個族群延續的考量;但我們這種身分的人,沒有傳宗接代的可能,何以對外在美的要求殊為強烈?
不僅眼睛所見,耳朵所聽,同樣是能否催化荷爾蒙的關鍵;當他開口問候「你好」時,我不能不承認自己以為隨著線路傳過來的,除了他的聲音,還有一道淺淺的電流,讓我處於無重力狀態,任他的一字一句拍打著我擊敲著我,並且試圖與之共鳴,讓我疲倦極了睏極了,仍不願闔上眼睛睡去。還是他的提醒,他說,你聽,窗外的小鳥在叫了,你現在躺進被窩,我唱一首歌給你,聽過我們就睡了——If there’s anything that you want. If there’s anything I can do. Just call on me and I’ll send it along. With love, from me to you……他把Beatles唱成了R&B,我在聲浪中載浮載沉,載沉載浮。
他所給我的,不是遙不可及的幸福感,確確切切地,是純色搖頭丸MDMA,服上一錠,整個世界都微笑了。 (待續)
**刊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7/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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