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躺在黝黑的通鋪木板床上,角落的大同電扇喀啦喀啦旋轉著。母親正睡著午覺,隆起的肚子像小山丘。兩歲多的哥哥看著那起伏有致的肚子,像是充滿挑戰的跳箱,一時著了迷,啪答啪答跑到床上,對著母親說:「媽,妳別動!我跳過去喔。」母親剎時驚醒,哪敢乖乖躺著,趕緊側過身子,哥哥腳一滑,屁股就坐上那軟軟的肚子……
「結果妳二哥就這麼沒了,然後,沒多久便懷了妳。」
嘎……我傻住了,半响才回過神問媽媽:怎麼知道是哥哥不是姊姊?媽說:五個多月大了,小雞雞都出來了。那臉呢?很清秀,但不算太清楚。
憨直的母親說這些話時,肯定有些惋惜與內疚。她或許沒想到這些畫面會銘刻在我的心中永難忘記。我記得尚年幼的大哥繃著臉,無辜地說:「我叫妳不要動嘛,妳不動的話,我明明可以跨過去的。」果然這事大哥也牢牢記得。
我想像二哥像是滑出母親體內的紅色麵團,無言地躺在廁所的一角。
大概是因為發生了這件事,從小我就對生命充滿好奇。總覺得早一刻或晚一刻,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既然不是現在這模樣,其實也就稱不上是「我」。
我到底是誰?
我想像自己原是飄蕩在空中的靈魂,在一個奇妙的夜晚住進了媽媽肚子裡的肉身。那麼漂泊無依的二哥,會不會也偷偷地一起住了進來?
小時候,我總覺得身體裡同時住著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他們常常對話、彼此相愛,有時也互相仇視。他恨她軟弱、多情,她怪他好勝、薄情。
我的深藍百摺裙裡永遠多穿了一件淺色短褲,見到師長,我會把裙子整理得乾淨整齊,像個小公主一樣低頷微笑。放了學,便脫下先前的拘謹,隨著大哥在小巷裡打滾地壘球、在空地上玩泥巴沙子,當哥哥的小跟班,男孩子似地到處撒野。
很多時候,我也會端坐在母親的化妝台前,仔仔細細地描著口紅眼影,抹抹粉底腮紅。更多的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個男孩,一拳一腳就可以打扁那些欺負我的臭男生。然而這個懵懂的希望終於在我第一次月經來潮時,確知是落了空。
我的身體愈來愈像個女人:胸部如發脹的包子,逐漸隆起;腰身很少長肉,吃下去的肥油只好滑到臀部;聲調沉了些,卻還是帶著軟軟童音;而且一個月裡總有那麼幾天心情不太穩。
我慢慢也懂得原來擊敗男人不需要拳腳相向,有時,只需要一個眼神。我的女身優勢遠勝過嬴弱的男性思維。而我的男子氣(我的二哥?)像一個潰敗的將軍,蹲踞在心房的角落,再也提不起勁。
大哥似乎全然沒發現這些改變,還是執意拉著我打籃球,和他的死黨同學看電影、壓馬路。但我卻越來越難以忍受那些隔著ㄒ恤陣陣飄來的汗臭,以及看電影時,那些窸窸窣窣扭動靠近的身體。
接著我也發現,克服障礙險阻原來不需要千軍萬馬,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微笑。但奇怪的是,當我微笑,敵人竟然少掉了一半以上的男人,但是卻多出許多女人。那些會對妳笑,然後伸出一隻腳絆倒妳的人,不再是童年時的臭男生,而是那些和妳一樣穿著裙子,且比妳具侵略性的女人。
該愛女人?還是男人?我究竟是該吻醒沉睡中的公主?還是等待騎著白馬前來的王子?
當答案越來越明確,「我的二哥」似乎也逐漸從我身體裡撤退,對我說:「妳保重了,小妹。」然後依依不捨地揮手告別。
「二哥」走了,我才懂得和男人戀愛是怎麼一回事。懵懂少女情,我曾狠心地甩掉那個合不來的男朋友,長大之後,我可以周旋在一些曖昧之中全身而退。相較於大哥的木訥靦腆、情事不順,我不禁懷疑,是不是「二哥」沒走?他像個守護天使,一直圍繞在我身邊。當我因失戀神傷,痛苦無處宣洩,我也總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暗暗禱告,請求他伸出援手。
「二哥」總是來來去去,一直到我二十幾歲,再也不冀望自己是個男人,二哥的影子才離我遠去。
順利和男人結婚後,接著又順利地生下兩個女兒。男主人早出晚歸的生活,家裡幾乎成了女兒國。無聊的我終日淨愛觀察哪一個女兒像男孩?哪一個較有女人味?哪一個不讓鬚眉?哪一個可以顛倒眾生?我常將機器人和洋娃娃同時給,決定做一個尊重性別發展的開明母親。然而年幼的女兒卻總是忽男忽女,一會兒玩家家酒、一會兒騎馬打仗,亂成一團,全然沒有章法。
罷了!罷了!還是陪她們聊天、說故事;幫她們洗澡、綁辮子。
前不久,幫大女兒梳頭髮,看到她一歲時撞破頭留下的疤,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這疤是哪來的?她說:記得,一歲時從床上掉下來撞的。又問她:記不記得還是小嬰兒時,媽媽為她唱的搖籃曲?她也笑著點頭,並且輕輕唱出那首我編的歌。
「妳真的記得?五個月大的時候,妳真的還有記憶?」
女兒說:「對啊,我記得。」
我想她的記憶並不是來自五個月大的腦子,而是因為我總是反覆幫女兒複習這些記憶,深怕她會遺忘。深怕我和她身上的這些連結,有一天不單只是剝落,還會隨風而逝。
這時,我突然想起母親流產的故事,木板床、電風扇以及廁所裡的紅麵團,那些虛構的畫面,就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流轉眼前。
忽然驚覺,會不會母親那時知道我將記得這個她曾經歷過的痛,以及那個無緣一見的二哥,並且幻想出二哥的模樣,一起活著。在她終會漸漸遺忘時,卻還有人能夠記得。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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