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驚慌地逃了出來。行色匆匆。僅一兩秒反應判斷的時間。有人從蹲低掩護處果決站了起來，有人開了門，奪門而出。該躲還是該跑？要不要跟進？愈來愈多人站起來了，似乎有人說，快！趁現在！
抓起手機，我隨四方竄出的人群，快步走下樓梯。
不是演練，是真的。方才晨讀時間結束，我從教室回到辦公室，剛坐下，尖銳的警報鳴聲突然大響。我還沒意會過來，就聽見有人大喊：地震！地震！桌上的馬克杯共振滑移，杯中的燕麥片溢灑出來。我正想伸手去穩住瓷杯，就被左右兩側鐵抽屜霎時彈開，隨震波不斷開闔的力道嚇到。
頭頂上的日光燈桿如倒懸的單槓鞦韆架，長鐵條燈桿吱嘎擺動，怕是再多晃幾下，燈條鐵架就會從天飛砸下來。
上課前來蓋章、報告班務的學生，訓練有素雙手抱頭，安靜蹲在我桌邊。我也蹲著，屏息不敢稍動。
該蜷縮身體躲進桌下的凹窄空間嗎？
地震該停了吧？竟然還沒停！是錯覺嗎？還在搖！
當感官被放大，時間感慢速顯微，我第一次意識到來自四面八方，天花板、燈具、櫃體、雜物……，各種晃動砸落傾覆的威脅。
這個辦公室，這幢多年前因大地震倒榻而重建的校舍，在超出預期的震度中，左晃右搖。震波驟停驟起，忽大忽小，教人分辨不出該繼續掩蔽，還是趁餘震前快跑？是震這麼一波，沒事了，可以復歸日常，還是有更大的衝擊在後頭，不能掉以輕心？
快！有人果決站了起來。我跟著快步往門外走。校園廣播聲響起。五樓、四樓、三樓……放眼望去，每個樓梯上都是川流下樓的學生。
不同於年復一年的例行演練，這次沒有嬉鬧聲。氣氛嚴肅緊繃。校園籠罩在一種集體、倉皇逃離的自律默契裡，依照指示疏散至空曠處避難。
像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一股腦湧現，有人即刻查了地震速報，有人點開手機上的網路新聞快訊。在操場邊花圃旁，大家的心都慌慌的。
有人隨即撥電話給老家獨居的長輩，有人查看通訊軟體上孩子學校的班級群組……，同事的孩子負笈花蓮，她急著撥電話聯繫，或許是一時間線路壅塞或許通訊中斷，她擔心孩子的安危，握著手機來回踱步，不斷嘗試撥號。
有人撥手機視訊電話給同住長輩，移工看護操作接聽。通訊擴音傳來老人家大嗓門的回應：「跑？人坐在輪椅上，是要跑去哪？」看護拿著手機視訊回報屋內災損，櫥櫃傾倒、幾支玻璃瓶碎了……，「阿公沒事！」同事憂心家中臥床的老父親，她說，好在有印尼阿蒂，不然該怎麼辦？
「又再搖了！又搖了！」
「有嗎？有嗎？」
「有！現在！還在搖！」
站立在戶外，紅磚道、草地間，一種高度警戒、伺機而動的樣態。
校門前停放的那輛遊覽車，司機催促著同學上車。那是體育課輪到上游泳課程的班級，照既定時程，搭著巴士要前往配合的游泳池。地震這麼大，惶惶之中，還要搭車去游泳池上課嗎？萬一更大的地震來了呢？慌亂中，該去讓巴士停駛，游泳課程暫停？但致災之前，該做這樣停駛停課的決定嗎？
我遠遠望著校門口預備搭乘巴士的學生動向。頻繁餘震中，他們上了車，巴士駛出校門，如常前往游泳池。
我站在操場邊，陪同在學生隊伍旁，安撫同學的情緒。他們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地震，第一次經歷真實的疏散避難。大家依照指示，安靜蹲踞在太陽底下。
天氣很熱，操場空曠無遮蔽。間歇餘震中，要晒多久呢？回到教室，教學區的老舊歷史建物，耐得了一震再震嗎？老學校裡的多數建築在九二一大地震時將垮未垮，判定半倒。歷經結構補強修繕，如此這般又過了二十多年。
手機通知咚咚咚，連環跳出學生家長關切的訊息。我拍攝學生在操場上的照片，跟家長們報平安：學校無災情。同學已經疏散在操場集合，請家長放心。
訊息一傳送，立即收到好幾位家長的回應。面對不可預測的天災，大家都擔憂孩子的安危。我在網路群組中安撫家長，別擔心。學校有防災機制，老師也會持續跟家長回報應變狀態。
孩子就讀國小一年級，老師也傳來照片。學校操場正在整修，全校師生疏散到校園周邊人行道。畫面上，每個小朋友的臉頰晒得酡紅，半蹲坐在紅磚道上，手裡拿著簿本護頭。模樣認真，神態天真。幾位老師和穿著義工背心的家長，陪伴在隊伍間，看顧學生的安全。
天氣酷熱。戶外避難的師生，人人都汗流浹背。司令台傳來指令，就地解散，回教室上課。有些任課老師集合同學，決定在室外空曠處上課。有些老師聯繫商借教室，安排在相對比較不老舊、樓層較低、可就近疏散的空間上課。
膽戰心驚，心神不寧。感覺世界一直在搖晃，已經分不清是頭暈、心慌、錯覺，還是又一次地震了！
在大大小小的餘震中，維持正常作息。感覺思緒漂浮不定，心慌慌的，強烈感受到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的不安。
大家都在關切新聞速報。愈來愈多地震報導，拼湊出來自各地的最新消息。震央所在地，有大樓倒塌了。山區大量土石崩落，行經山路的車輛被亂石擊中。民眾的行車影像紀錄了國家警報大響之際，天崩地坼，生死一瞬間的驚險畫面。零點零一秒的萬幸，更多的是對於無情造化的敬畏。
逃過死劫，閃過天外飛來的橫禍。但餘震仍繼續，受困待援的情境依舊險峻。那是任誰看了都忍不住閉上雙眼，揪心祈禱上蒼護佑：願劫難遠去，出入平安，失聯落難的人車都能及時獲救，平安脫困。
這是整座島嶼搖晃不休的一日。課程在間歇的「有地震」驚呼中，連貫斷續。我跟學生說起當年震央在中部的大地震，說起這次震央在花蓮的大地震，搜救處境艱困的現在進行式。當我們共同經歷了集體逃生避難的時刻，在同情共感中，理解生命的脆弱與恩典。那將是無常異變中，最寶貴的學習了。♣
福報副刊2024.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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