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定義,在她心中是流動的。
十五歲那年,她初聽李泰祥的橄欖樹,便對三毛筆下的流浪世界心嚮往之。在她年輕青澀的心中,以為那樣四海為家的生活,就是她這生將追求的浪漫了。那時的她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流浪過程中的孤寂與虛無,是一種美好的情境。
大學畢業之後,想法務實了些,為了經濟便利地實現環遊世界的夢想,她拎起一隻小包包,隨著飛機南來北往地出入於世界各個角落的機場。
「空服員」,是她當時的身分。
她常在下雪的黃昏,踽踽獨行於曼哈頓垃圾隨風翻舞的街頭,趕著在暮色四起之前搭地鐵回旅館。
或於深秋的夜晚,疾疾走過阿姆斯特丹蜿蜒無盡的運河邊,那條鋪滿落葉的長路,為了趕赴華燈初上的歌劇院裡,一場情節奇幻眩目的音樂劇。
在那些年歲裡,她獨身奔波在異國的不同城市中,嘗試咀嚼所謂「流浪」的滋味。
然而,儘管她看遍了華美的風土、玄奇的山川,卻總覺得心中彷彿缺少些許深刻的滋味,與真實的感動。
於是懷抱著更大的夢想,她收拾了一只大皮箱,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了異國求學的生涯,也在那裡結結實實地營造出一個異鄉的家。
直至落腳他方,真實過起生活,她方才深刻體會了流浪的孤寂與失落感。
那些夜裡,她經常自夢魘中驚醒,面對著闇黑寂靜的斗室,總要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來,然後想起自己原來離家獨在異國。而方才在夢魘中的孤身掙扎,就更像一具沉重的鎖,牢牢地箍在心頭,蒼涼之感更倏忽淹過喉頭。
她至此方知,原來流浪的情境,並不盡然是年少時所想像的浪漫美好。更多時候,必須面對的是一個人打理生活與心情的勇氣。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逐漸在異國城市摸索出新的生活軌道。隨著這軌道行進所產生的慣性,異國似乎不再是他鄉,卻竟是另一個故鄉了!
某次前往首都辦事的行程中,她漫無目的地走入阿拉伯人群居的地區,都會邊緣地帶裡住著這個國家的邊緣族群。她猛一抬頭,被陽光刷洗得亮白耀眼的清真寺昂然聳立在眼前,幾個戲耍著的阿拉伯小孩自她身邊一溜煙追逐而過。對於這個地方,她此刻心中竟奇異地生出一種熟悉親切之感。
原來,在他鄉生活日久,異國也就成了家鄉啊!她頓時領悟。
此後,她逐漸將探索的觸角越伸越遠。每每在課餘長假裡,手裡握張火車票,就往巴黎、倫敦,或更遠的巴塞隆納、威尼斯、布拉格旅行而去,無非就是為了找尋那種將陌生的異地,當做心中永無止盡延伸之家鄉的感動吧?
在如此的行旅中,她或是站在巴塞隆納的高第聖家堂前,仰望那向蒼穹極盡伸展的尖塔;或是佇足於巴黎奧塞美術館中庭玻璃頂下,凝視羅丹曠世之作「地獄門」頂端,那座充滿冥想意味的沉思者。此時,和家鄉一般無二的溫暖陽光,輕撫著她因長途奔波而酸痛的肩頭。
也或者,她坐在倫敦科芬園的露天咖啡座,細細啜飲已然涼去的咖啡。又或者在布拉格舊城廣場中席地而坐,靜看各色行人來往。此刻,彷彿帶有故鄉熟悉氣息的微風悄悄拂過她疲倦的額角。
在這樣的天涯行腳中,隨處打開一方小小的行囊,便是她的旅寓。而所謂的那個「家」,則在西歐北海邊的某個小城裡,以溫暖的姿態召喚她。至於生命中的原鄉,遠在太平洋一隅的那個副熱帶島嶼,那才是無可取代的,心靈的故鄉。
一次又一次漸行漸遠的行旅中,在飽嘗風霜之際,她不斷思索「家」的定義:
究竟,家是那方供她遮風避雨,在她倦遊歸來時,讓她得以歇歇腳的地方?又或是她心中一座不須以具象存在的城堡?
如果說,流浪是一種自我放逐,進而在陌生的時空中發現自我的過程。那麼,回家,是否就意味著困頓的身心終須有個溫暖的空間讓她緩緩氣?
而人生,也就是在這兩極的情境之間擺盪,成為一種無法逃遁的宿命吧?她想。於是,人們帶著那顆騷動不安的心去流浪,但也總在旅途中渴望回家。
有些人終於選擇回到那方堅固的屋宇之下,從此有了安身立命的空間;另一些人則把家打包成一方行囊,在形體或心靈的浪跡天涯中,找尋那所不停流動的,家的滋味。
對他們而言,更多時候「家」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可能是在一列疾行的火車中,對漸行漸近的目的地產生一股回家的興奮情緒;也可能是在某個陌生城市的街角,對著一方紫羅蘭飄舞的窗口突生親切之感。至於真正的家,則深藏在他們心中某個幽微的角落。
至於她呢,當她的胸宇熟悉了流浪的氣味後,便又安靜不下了。於是,她再度提起那只酒紅色的大皮箱,負笈歐洲東隅一個更陌生遙遠的國家。
然後,儘管她明知那只是人生行旅中,一個短暫停留的驛站,卻也彷彿要落地生根般地,在那兒認真生活起來。
於是,她在古城深處的某條巷尾,經營了一個小巧而溫馨的家。
有些時候,她走出家門,進入人群裡,和她的波蘭朋友們——或是眼中閃爍著智慧之光的學者,或是胸中躍動著理想火苗的大學生,或是努力工作,謹慎地數著錢過日子的市井小民——共同體會這個前共產國家,在重新向資本主義世界敞開大門後,人們對於未來美麗遠景的憧憬,以及對失序混亂之現實的無奈。
也有些時候,美麗的金髮女友芭芭拉來造訪她那小小的家,傾訴與那同時周旋於兩女之間的美國男友之悲喜情愁。在芭芭拉星光閃爍的眼眸中,她看到一個純真的東歐少女對美國那物質天堂的嚮往。
還有些時候,她會帶幾片蛋糕,去探望與幼子棲身在狹小學生宿舍斗室中的蘿拉,聽這位貧窮卻一身硬骨的年輕大學生媽媽,訴說對獨身遠在倫敦打天下的巴基斯坦丈夫之思念。「等我一畢業,他也拿到英國居留權後,我們母子就馬上動身過去與他團圓,我知道他一定會帶給我們好生活的。我死也不要留在波蘭!」她驚訝地聆聽蘿拉如是敘述。
她站在異國的家中,透過那片長窗,不只看到了和小島家鄉上同樣的時序推移與天光雲影,也看到了和故鄉同胞膚色相異的人們,卻如何對人生懷有類似的感動或失落。
在那個她所熱愛的,歷史上受盡磨難的東歐國家,她度過了苦寒的長冬。然後,在雪溶之際,她交出家的鑰匙,倦極的遊子終於回到了心靈和血緣的原鄉。
這次,她決心在這個心裡再熟悉不過,與她的血肉幾已融成一體的土地上,找尋一個真正落腳的家了。
於是她勤奮工作,也重新織補斷了線的人際網絡。至於流浪的情境所曾帶給她的感動,此時已成年少的夢想逐漸遠去之際,一個殘存的動人餘韻罷了。
然而任誰也想不到,就在她牢牢依附故鄉土地,漸漸長成一株落地生根的植物之際,一陣命運的風又將她連根拔起,飄搖到了異國。
在此異鄉,她費力地將徹底解構的人生秩序,再度架築出新的理路。於是她不氣餒地,重新一磚一瓦地經營出另一個家。這個家,不再只是她獨自一人擁著一隻皮箱的住所,而懷有真實的家庭之內涵,且隨著時光遞移,家的成員從兩人,增加為三人、四人。
這個家,是她的生活公轉軌道中心的恆星。而她所不曾意會到的是,她原來也成了家庭份子圍繞著轉動的那顆太陽。
不斷驛動的人生,終究是她擺脫不了的宿命。
因為父親的工作,及之後的創業不順,自幼她便跟著雙親在家鄉的島上流浪著,甚至遠及澎湖。她常自我解嘲,六年的小學便念了七所學校,大概是世上罕有人能打破的紀錄吧?
及至在異鄉的家成婚、生子之後數年,她的人生再度步上驚奇之旅,而且是全家人一起流浪。18年之內,環繞地球兩圈地在歐、亞、美洲的好幾個國度,相繼建立一個又一個家。然後離去,踏上另一段旅程。
她每一段旅程的行囊,從早年獨自流浪相伴的一只皮箱,逐漸擴展成裝滿全家人所有物的兩個、甚至三個貨櫃。
而無論是獨走天涯,或是伴夫攜子四海為家,她心靈的家,總是密密實實地收束在行囊中。
在每段驛動行旅的目的地,無論從單身時打開一只皮箱,到往後為全家人安頓好那些裝滿了兩具貨櫃的傢私什物,家,便因之成形了。以具體而堅實的姿態,承載她那總在天涯中奔波著,然而又渴望安定的心靈。
路,總有千山萬水之變折。然而,在每段行旅的盡頭,終須有個家,好讓她有個歇下來、做個夢的空間 。
中華副刊2023.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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