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自己種植的緣起,像一段蜿蜒的路,延伸到不可見的過去。總是如此,任何事的結束,會有個清楚的時刻,但起點卻是難以溯源、追想。如果勉強以自己的遷徙紀錄來斷代,應該是以搬進自己的房子,不再與人合住在狹仄宿舍做為種植的紀事元年。
大學畢業,擺脫蝸居的學生宿舍六人房後,又遷入工作的教師宿舍。一廳一房一衛,沿著小小臥室的四面牆,長邊擺上兩張單人床,短邊則置放兩張書桌,像對角線的L形轉角支架,我和室友就是嵌入支架的兩個小螺絲。而且顯然地,我的固定功能更強些。假日沒有人邀約爬山、賞花時,我就牢牢鎖在螺絲孔。牆邊剩餘的犄角旮旯便塞進四層的組合書櫃,橫著豎著擺滿多層的書,壓得密集板凹陷變形。書已經是跟衣食最無關的底線,不能再有一片葉、一朵花立足之地。下了班,坐在床上或跨坐椅子上和室友聊天,而大多時候是背對背,處理帶回的工作或看幾頁書,每當眼睛痠疼、腦子渾沌時,停歇下來,望著眼前像日子一樣灰白的牆壁時,很想掛上一盆植物增添色彩,即使是最普通、生命力強韌的黃金葛也行,便可以有一道披墜而下的碧綠小瀑布,為煩悶的日子帶來一股清涼,那清涼綠意可以讓牆面變得模糊,退得遠一點,視線不再受阻。
有時,不是希冀一棵植物,而是想直接化身為植物。如此一來,室友和寡言的我同處一室便顯得安然自適,減卻缺乏話題的尷尬。
但我最終還是沒有釘上任何掛勾,只有持續地假裝成一棵植物,默默吸吐靜默的氛圍。後來,幾任室友因買房、調職或結婚遷出,終於輪到我也要搬出時,收拾完最後一個箱子,回頭最後檢視,彷彿可以看到房間的角落,在移開了家具之後,視覺清清楚楚暫留著,一個躺臥和伏案的人形輪廓。
雖是小型公寓,總算擁有完完整整屬於自己的臥室、客廳、看書寫字的地方,還有陽台與花台。一直以來,空間使用受限又侷促,突然有了餘裕可以揮霍,感覺像擁有幾畝地一般,迫不及待買回大小盆栽,將花台塞得密密匝匝。觀之不足,又在室內擺上一盆超過半個人高的散尾葵,於是,沒有電視的客廳頓時有了視覺焦點。日常便窩在沙發看書,一盞落地燈彷彿侍立在旁,黃光垂照在書頁,也照著叢生的羽狀複葉,眼光在兩者間流轉,頁葉欣心。彼時方才領悟,能在起居坐臥的地方隨意擺上植物,才是真正的家。
有次讀到梨木香步的《家守綺譚》,描寫作家綿貫征四郎繞著庭院思考文章時,習慣撫摸百日紅光滑樹身。有天夜裡風雨大作,百日紅的花串拍打窗玻璃似乎要求著讓它進去。隔日,已逝的朋友高堂從掛畫中下來告訴綿貫,百日紅喜歡上他。而百日紅喜歡聽故事,如果讀書給它聽,也許對綿貫的熱情會冷靜下來。綿貫採用了建議,讀書給百日紅聽。遇到它喜歡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文章時,百日紅會高興地晃動樹幹。
人類被樹喜歡著,是我從未想過的可能。
雖說這本書充滿各種綺麗浪漫的奇譚,有河童、幻化成人的狸貓、調停各界紛爭的狗兒五郎……,彷彿《聊齋》一般,但是,也不能排除萬物有靈的可能,如今我被眾多自己喜歡的植栽圍繞著,如果它們也喜歡我,那一片片反射陽光的葉子,應該就是它們熠閃的欽慕眼光,灼灼地注視著我。一想起這種跨界的愛戀,覺得自己也要像梨木香步筆下的百日紅顫抖起來了。
如此看來,原先自以為因喜歡花草而栽種,也許存在另一種可能?其實是植物施展了什麼神奇的力量,在眾多逛花市的人群中,魅惑著它所揀選之人,將它帶回家,為它提供一個安全優渥的庇護所?畢竟,在地球出現動物之前,植物早已存在幾億年,不知道比人類多修鍊了幾世幾劫,或許擁有人類尚未察覺的魔幻能力也未可知。
這或許可以解釋何以我每日一睜開眼睛,尚未打理自己,便不由自主地開窗迎著朵朵笑靨,開始澆灌,感受枝葉彩花無聲的喧嘩,玫瑰茉莉含笑金露花蔥蘭非洲堇蔦蘿……,招引蜂蝶蟲鳥輪番打探,花台是座豔香的舞台。就像波赫士所說的,花園似貧瘠大地的節慶,而且,是專屬於我獨享的節慶,安安靜靜地歡騰著。看著植物抽新芽、展新葉,之後萎黃、掉落,進場前的默默準備,以及退場後的無聲無息,每天有些悄悄滋長、也有些什麼正悄悄死去。
只是歡樂節慶總是短暫的。那些綻放的花,總是抵不住我每年寒暑返鄉一段時日而缺水乾枯。即使勉強撐到我回家,再多的補救,修剪枯枝、澆灌,它們彷彿遭受暴虐一般,從此有了陰影,無法健全生長,成了羸弱又畏縮的模樣。
盆栽便如此來來去去。即使本來應是多年生的植栽,頂多維持半年一年的壽命,被帶回家的那一刻永遠是它一生的顛峰期,此後一路陡降坡。
明知它們能撐到下一季花開只有極低的概率,卻依然懷抱希冀,持續澆灌。饒是如此,生命力比起其他草花還堅韌的散尾葵,終究沒能習慣這樣的照料,複葉再也不高舉,羽翮逐漸稀疏,萎黃垂翼。我依然在沙發上或坐或躺,然而攤著的一本書,燈光直稜稜照過來,沒有挾帶任何綠意,卻彷彿多了噪點、莫名的擾動,分不清是空氣抑或心情,變得凝滯悶重。
想想,梨木香步所建構的世界,畢竟如他所說,純屬「綺譚」。現實世界,難以僅僅憑著彼此的濃情密意就可以沒有物質需求,那怕只是不間歇的一杓水。
久在水泥叢林裡的我,想親近自然不可多得,因補償心理所驅使,邀請植物相伴,以它陷入樊籠的委屈滿足我的綺想。這種一廂情願,關係終究無法維持長久。
這麼一來,再回想當初帶這些綠植回家,應不是它們揀選了我,而是太無稽、太自以為的浪漫了。
中華副刊202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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