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自小被叮囑視力保健非常重要，看書寫字要坐姿端正，頭不能歪斜、臉不能趴桌、身不能駝背，看電視、玩遊戲機更會受到時間管控，怕近距離盯著螢幕，造成視力受損。在父母耳提面命的督導下，我的童年毫無視力不良的困擾。
小鎮國中的升學班，每日留校夜讀到晚間十點，回家繼續挑燈背誦複習，總算考上理想高中。高中新生入學需繳交體檢報告，這才發現，我的右眼視力正常，左眼竟然近視三百度！
為什麼會這樣？醫師一口推斷我一定常常趴著看書，或是偏著頭寫字。不確定成因，卻也百口莫辯的我，帶著視力需複檢矯正的結果，前往眼鏡行配鏡。
因為兩眼視差大，戴眼鏡會頭暈，階梯視覺落差，容易踩空跌倒。我在門市驗光師的建議下，開始配戴軟式隱形眼鏡。隱形眼鏡、保存盒、清洗藥水、生理食鹽水成為每日必需品。
夜間卸下隱形眼鏡，戴上一般眼鏡。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鏡片厚度的兩側切割分隔了世界。那不在鏡片反射範圍的角度差，常常困擾我。我屢屢要扶推鏡架，轉頭而非轉動眼球，才能確認物體，辨認空間距離。
為了看清楚，顧及舒適度，我開始以戴隱形眼鏡為主，搭配實體眼鏡的日常。
經年累月，指腹盛著鏡片觸碰眼球，食指拇指捏握取出鏡片，常因清潔不良鏡片汙染，或配戴時間過長、睡眠不足，造成眼睛流淚刺痛、發炎感染。
鏡片迷你薄透，保存不易。我曾在清洗時不小心搓破水膠鏡片，也曾好幾次在戴拔鏡片時，鏡片憑空消失，遍尋不著。因為看不清楚，只能貼身近距離趴伏水槽、地面，瞪大雙眼，以雙掌輔助搜索。雙腳立定不敢稍加挪動，生怕不小心踩到膠片。景況萬分狼狽。
開始工作後，改戴不用清洗的日拋鏡片。雖然大幅減少細菌附著或蛋白堆積造成眼睛發炎的困擾，但長期配戴下，眼睛容易乾澀刺痛。也曾眨著眨著，鏡片乾縮變形，從眼底掉出來。
「為什麼不去做近視雷射呢？」同事十多年前在走廊上被奔跑的學生撞倒，鏡片應聲碎裂，所幸碎片沒有刺傷眼球。傷後毅然決定進行近視雷射手術。他說，手術完大放光明，不用戴眼鏡的感覺真好！
姊姊同時有近視、散光、老花和乾眼症困擾，她說也想去眼科評估。沒想到過年返鄉聚會時，她早已劍及履及，完成手術。
「很可怕吧？」我曾看過恐怖電影中的眼部手術橋段：瞳孔放大特寫，不知道器械發生什麼問題，主角意識驚恐，眼睜睜困在手術台上，無法喊停呼救……。雖然知道劇情是拍攝效果，現實中幾乎不可能發生，但誰知道呢？恐懼讓想像無限延伸。眼睛是那麼脆弱的器官，禁不起任何閃失。
「什麼年代了？醫學日新月異，沒那麼可怕啦！」姊姊說，仔細評估眼部條件很重要，也不是人人想手術，先天條件都允許。她同事就因角膜厚度不足，判定無法進行手術。
某次無預警狀態，我的左眼眼白突然出現塊狀血斑。血色鮮紅，怵目驚心。醫師診斷那是結膜下出血，「外力撞擊？用力揉眼睛？拔取隱形眼鏡時施力不當？」出血毫無徵兆，也沒有疼痛的感覺。不知成因為何，內心驚恐，所幸沒有大礙。
第二次結膜下出血痊癒後，我聽取姊姊的建議，決定到眼科評估近視雷射手術的可能。
生性容易緊張，常常過度憂慮。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預約諮詢。我還上網查找相關資訊，搜尋報導和評價，也點閱了名人代言和網紅體驗開箱的影片。那些經驗談，多半帶著見證奇蹟的光芒。縱然可能過度美化效果，卻也讓我在前往眼科諮詢時，不至於一無所知。
經歷繁複的儀器檢驗，我有高度近視、些微老花和散光。評估結果，眼部條件、角膜厚度，足以施行矯正術。諮詢師解說手術方式、費用及風險。風險密密麻麻條列在一式兩份的制式說明書上。他一手拿筆圈畫重點，一邊熟稔流暢地念讀內容。
術後疼痛、流淚、畏光、紅眼、視力模糊、乾眼、光暈眩光、夜視力下降、度數回退……，明明白白，宛如恫嚇揭露的不幸總和。那些在成功案例的分享中，沒有發生的狀況，洋洋灑灑，條列在說明書上。最後一項，尚且寫了「病患需理解以上羅列可能有未完整之處」。
最壞的狀況都寫出來了，沒寫出來的症狀，也有發生的可能。導讀完畢。諮詢師要我在旁邊簽名。「帶回家仔細審閱喔！」
風險低，成功率高。不是意味著毫無風險，保證成功。當術前衛教已善盡告知責任，一旦成效不盡理想，甚至有副作用、併發症，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佳。看著自己在手術說明書上的簽名，竟然有如立下生死狀。那是一種了解手術不具任何保證的退讓，更多的是對於未知命運的恐懼。
我試著說服自己，凡事都有風險。擺盪在裹足不前和勇於嘗試之間，我竟突然下定決心，預約一周後手術。
那一周裡，我曾胡亂想像各種非預期狀況，譬如術中那零點幾秒，醫師精細動作的瞬間，萬一地震了該怎麼辦？姊姊安慰我，不會有事的，別擔心。
醫師給了我一瓶人工淚液，要我練習點藥水。習慣藥水滴入眼球時的感覺，練習眼球定住，不要驚慌。要練習眼神放空，盯視天花板。術中畫面會有個綠點，眼神要專注盯著綠點看，綠點消失了，眼球不能飄動。手術成敗的關鍵，是絕不能下意識去找綠點，「回家認真練習！」
我是個聽話的患者。既然決定手術，就要相信醫師的專業。盡人事，聽天命。安定內心，全力配合醫囑。
從手術台上坐起。我的心還處在怦怦跳，無法確信的恍惚裡。像是處於夢境邊緣，一顆顆氣球飄升於天幕，茫茫中無所依傍。像睜眼的夢。無法辨析真實與虛構。
緩緩站起，環視四周。我試著想分辨當下視線所及的景象，和幾分鐘前的差異。像眼底罩上一層薄霧，畫面刷上溼漉漉的特效。
認真眨眼注視，感覺物象輪廓。在清晰和模糊之間，我不確定這樣是「好了」？試著分辨視覺感受。視線濛濛的，像夢裡哭過，像隔窗雨景。眼睛沒有異樣感，不會痛。看得到。空間立體感正常。自己行走、上下樓梯沒問題。
手術完成了。醫師說，水霧水霧是正常的。按時點藥水，眼睛避免碰水，三天後回診。
診療的節奏流暢如輸送帶，一台刀幾分鐘，單眼雷射不用十秒鐘。當我褪下外罩的手術衣帽，醫師正拿著病例，確認下一位手術患者身分。
臨走前，護理師囑我戴上術後護目鏡。這幾天盡量戴著，避免風沙與睡夢中無意識揉眼睛。就這樣，多年來矯正視力的漫漫長路，我已經走在路上，即將成為走過的人。
福報副刊202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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