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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07 15:33:51| 人氣1,30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天空之城─李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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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回到家中,發現桌上躺著一封我的信件,拆開一看,竟然是鴿會的通訊,上面詳列著秋季競翔的時程,當下我便明白了。一旁的母親無奈的說:「你爸這季要用你的名字賽鴿,看運氣會不會好一點,而且新加入的會員還送電子鴿鐘……也不想想前幾季輸的……」

繼母親和弟弟之後,終於我的名字也淪陷了。我笑了笑,卻忍不住在心裡抱怨--自己賽鴿就算了,為什麼要扯到人家頭上!望著手中的信件,我忽然覺得自己與鴿舍發生了微妙的連結,念頭一轉,決定上樓去找父親。

通往頂樓的門虛掩著,我推開門,進入單屬於父親的城池,他的天空之城。群鴿因為陌生人突然的入侵而驚擾拍翅,掀起陣陣羽塵,我半掩口鼻,輕聲地喊「爸!爸!」卻無人應答。於是更往高處走去,爬上通往主鴿舍的鐵梯,穿過走道推開鴿舍的藍色木門,邊喚著「爸!」然而鴿舍裡空無一人。

有多久沒到父親的鴿舍來了呢?我想。總有兩三年吧,即使從小到大不管搬到哪兒,鴿舍總矗立在樓頂,有如家的一部份,但家人卻極少涉足,我們甚且不常提起,一切就像一個了然的默契。

父親常默默在客廳邊看電視一邊揉鴿子吃的紅土丸,研究鴿車路線,清晨即起開車出門訓練鴿子,每隔一陣子便見他在鴿舍忙進忙出,以電動滑輪把鋼筋建材吊上樓,焊接的火花爆裂聲才沈寂,復又聞見釘錘錚錚。全家人都知道父親在忙什麼,卻也不作聲色,以一種有意無意的忽視態度。或許正因為忽視,我更加驚訝於此刻所見的鴿舍。

這真的是父親一手完成的嗎?

堅實美麗的藍色木造鴿舍約莫離地六層樓高,由十數支手臂般粗的鋼條基架支撐,四周再以鋼索固定。一條以鏤空鋼網鋪設的L型走道包圍了鴿舍的北面和西面,一旁護欄的油漆簇新,另一側專用的水塔旁甚至設有洗手台。

略微低下頭進入鴿舍內部,室內光線昏暗,除了輕微的鴿味外,空氣幾乎算得上清爽潔淨。撚亮昏黃的燈泡,一側個別籠舍裡正值孵育期的母鴿不安地咕咕幾聲,白色石膏盆中兩隻頂上猶帶黃毛的雛鴿探頭探腦。我隨意翻看鴿舍裡陳設得井井有條的東西--幾罐鴿藥、針筒、餵雛鴿喝水的橡皮小水槍、飼料盒、一串標示飼主姓名電話的腳環、哨子、望遠鏡、賽程表。其中一本詳細記錄了鴿子孵育時間及親系血統的筆記簿,字跡工整遒勁,透過紙背的一筆一劃都好似傾注了對鴿子的感情與得勝的渴望。父親的這一面是我之前極不熟悉的。

日前與母親一同陪伴祖父上醫院,回程的車中,祖父怨嘆地提起父親十三四歲便迷上鴿子,遇有比賽總毛遂自薦到賽鴿人家跑腿,自己也養幾隻當作寵物,此後便一路沈迷其中,實在要不得。我與母親互相交換個瞭解的眼色,在老人家面前畢竟不好多表示什麼。

作家簡媜曾說:「那些後來成為我們一生所追求的志業或生命景致,通常在青春時期即已現身,不時以其色彩、聲音或質感、重量勾引每一雙看來茫然其實閃亮無比的年輕眼睛。」父親的如此「志業」,我卻只能苦笑。

養鴿的環境顧慮與因之所起的異樣眼光在都市中緊緊跟隨著我們,不必明說也知道我們屬於惡鄰居一類。搬到鄉下之後,附近鴿舍林立,父親的夢想頓時乘風飛翔。某天晚上家有幼子的對鄰找上門來,父母親不在,心裡的難堪與放不下的自尊作祟,我硬是裝作聽不懂台語,對方只得悻悻然離去,沒想到我竟搶先當了惡鄰代言人。新認識的鄰居老太太親切的拉我到她家中,挑了些蔬菜送我,我告訴她我家是轉角有鴿子籠的那間,老太太搖搖頭,嘆口氣說:「養紅腳仔無了時啊!」

是啊,輸贏終究一場空。「哪天等爸贏了錢……」僅止是我和母親私下的玩笑,誰也不曾當真,也不能當真。百般不願的,我必須承認賽鴿的賭博性質,雖然父親從不這麼認為。對他來說那是心血與運氣的結合,投注賭金乃理所當然,首當其衝的卻是家中的經濟。多年來傾家蕩產雖不至於,卻令我們始終拮据,經濟的重擔遂大半落在母親身上。我每每無法亦難以向外人解釋為何雙薪、家庭收入在水準以上、學費享有補助的我們總是入不敷出,更心疼日日在烈陽下奔波,黝黑瘦小的母親。

家中經常不平靜,賽鴿賭金是父母親爭執的主因,我們厭惡賽鴿卻無能為力,最末選擇以零下溫度的怨憤包圍父親。父親不曾退讓,身為圍城中孤注一擲的將領,卻猶然以固執自我的威勢,時刻影響著城外敵軍的心念情緒。年少的我一度向母親一面倒,認為一切都是父親的錯,那龐然聳立於樓頂的鴿舍遂幻成胸口上一株刺棘。

嘉南平原的黃昏,將夜未夜的天空中赭紅、靛紫、墨藍、豔橘雲彩斑斕潑辣,競相揮灑日夜交接的曖昧,每當見到如此詭豔的穹蒼,我總不由得在心中想像,想像自己一步步緩慢登上鴿舍,腳下景物漸次縮小遠離,我無畏地潑灑汽油,毫不猶豫地點火,火舌張牙舞爪如夜空中一朵血色玫瑰,恰與向晚雲霞融為一體。我多次在心中描繪這個景象,缺的終究是一個膽。

我回過神來,放下筆記簿,沿著木梯攀上瞭望台,父親搖旗揮鴿的所在。近處是屋舍櫛比鱗次的聚落,聚落外是農田、魚塭,防風林後面,更遠處就是海了。薄暮時分,一輪紅日低懸在地平線上,平原景色蒼茫無垠,極目望去,空曠中帶著淒清,情調卻十足宜人。微風吹拂,天空中的淺藍、粉紅、粉橘渲染成淡彩漸層,鄰家鴿群迴還飛翔,畫出一道又一道優美的半月弧,直是一幅安詳的田園風景,我懷疑詭麗的晚霞和火焰玫瑰一樣,純屬想像。

或許我想燃燒的也不全是鴿舍吧!小時候父親的存在如此巨大,天黑風大,只要有父親在身邊便不憂不懼。一次健行活動,毛躁不經心的我差點兒一腳踩空摔落山谷,是父親強壯的臂膀一把拉我回來,因為這個記憶,我在感情上追隨父親不渝,理智上卻無法如此。褪去幼兒崇拜後,一家之主的經不起檢視,甚至軟弱及不堪歷歷在視網膜上顯影,當多數事情都得以母親一介女子之手獨力完成,父親的實質意義變得令人質疑,我卻又執拗地眷戀這個角色。我猜測自己同時想焚燬的是潛意識中無法接受的那個父親。

一隻鴿子歸巢,包覆著深灰色羽翼的身型結實優美,兩眼炯炯發亮。是在疑惑我是誰吧,牠定定地望著我看,不一會兒「咚」的一聲鑽進鴿舍裡去,消失在籠舍深處。牠必然是父親本賽季的期望之一,眼前彷彿浮現父親以雙手輕柔包握著鴿子仔細審視的情景,近乎深情。

有一次,訓練中即將參加比賽的鴿子誤食田中方灑農藥的稻米而死,他難得的在我們面前流露情緒,「當然會難過啊,好不容易從小鴿子一路拉拔到要比賽了……」長年付出的心力與時間,青春時代即現身的夢想,父親對鴿子顯然飽蘊情感。當他站在一手打造的天空之城裡,凝望盤旋於天際的自家鴿群,遙視平原上的落日孤煙時,心裡在想些什麼呢?不僅只有金錢吧。是何種熱情支持著被冷漠包圍的將領?

父親平素沈默威嚴,只有幾杯黃湯下肚,和他的「鴿友」們聊起鴿子時才顯現少有的熱烈神采,目光閃閃發亮,肢體語言多了起來。看他得意地述說新嘗試的訓練方法,甚而展示自己研究配方並特地請中藥行製作的鴿藥,年紀漸長的我每每感受到一個截然不同的父親,同時為他在家中的孤獨處境生起一絲不忍。為了填補父女相對無言的尷尬時分,我學會以鴿子作為話題,而他總是欣然以對。前陣子在漁會申請支票簿,父親在職業欄上填的是「飛行企業董事長」,他把這件事當成笑話告訴我,一時之間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原來在他心裡的是一個理想,一個屬於自己的王國啊。

而父親的城池在我心中所代表的又豈是全然負面?返家時,車子一轉進小巷,我習慣讓視線越過農地,遙望頂樓的藍色鴿舍。有時可見父親遠眺的身影,若是夜裡,鴿舍隱約透出的暖黃燈光則告訴我,父親在家,他還在忙。上班的那陣子心情鬱悶,休息時間總躲在樓梯間,隔著大樓的玻璃屏幕凝望窗外。高架道路上奔馳不息的車輛,遠處行走的人們都彷彿無聲異世界中無意義的移動體,只有幾隻高踞屋簷一角,恆常以一種睥睨姿態俯視人間的野鴿子能為我帶來片刻平靜。雖然那時我並不瞭解自己是想家了。

我倚靠護欄,想著與這座城池交相糾纏的喜怒哀樂。風來,牽動髮絲,細細撩起一看,竟打了許多個微小的結,我感到些微的煩躁,但決定放手讓風自行梳理。此時野狼一二五噗噗的引擎聲在門外停下,狗開始叫了,父親扛起一麻袋的鴿飼料正往他的城而來。

我突然想要問父親:「聽媽說最近新裝了電子鴿鐘咧!怎麼用怎麼用?是鴿子回來就會『嗶』一聲嗎?」


本文獲 桃園縣第十屆文藝創作獎散文類優選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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