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 許 從 小 到 大 ， 我 對 爸 都 是 這 麼 肆 無 忌 憚 任 性 使 氣 的 。 他 卻 無 止 盡 包 容 著 氣 盛 蠻 橫 的 我 。 這 世 上 怕 再 也 沒 有 第 二 人 ， 可 以 任 我 又 嬌 又 怒 懶 散 無 情 對 待 ， 卻 又 理 解 我 口 是 心 非 曲 折 隱 晦 的 心 思 了 。
而 我 這 最 受 疼 最 受 寵 的 女 兒 ， 又 理 解 爸 多 少 呢 ？ 他 領 學 生 們 到 大 陸 拓 碑 ， 出 發 不 久 ， 家 中 生 變 ， 阿 嬤 急 病 住 院 驟 然 去 世 了 。 印 象 好 深 ， 那 是 個 無 預 警 的 溽 暑 ， 冷 凍 在 棺 裡 的 阿 嬤 ， 臉 上 現 出 薄 霜 ， 棺 上 的 視 窗 玻 璃 卻 是 起 霧 發 汗 的 。 明 黃 的 喪 帳 布 幔 翻 翻 飛 飛 ， 爸 立 在 後 頭 的 大 桌 旁 ， 揮 毫 書 寫 告 別 式 所 需 的 所 有 輓 聯 。 豆 大 的 汗 珠 落 雨 般 滴 在 漿 得 硬 挺 的 白 布 上 ， 未 能 及 時 見 阿 嬤 最 後 一 面 ， 他 究 竟 是 以 如 何 堅 毅 的 心 情 ， 膽 顫 且 小 心 翼 翼 懸 提 著 手 腕 ， 寫 下 這 些 情 辭 哀 切 的 字 句 呢 ？ 我 記 得 他 鬍 渣 滿 腮 眼 窩 深 陷 ， 一 夕 蒼 老 的 樣 子 。 可 是 又 能 為 他 分 擔 些 什 麼 ？ 我 這 深 受 阿 嬤 與 爸 讚 譽 寵 愛 的 書 畫 天 才 ， 在 這 樣 亟 需 挺 身 而 出 的 時 刻 ， 終 不 免 羞 悔 自 己 只 是 小 時 了 了 。
從 沒 想 過 ， 在 爸 面 前 再 度 執 筆 ， 竟 是 這 種 景 況 。 爸 離 開 了 ， 我 在 姊 的 催 促 下 ， 終 於 提 起 閒 置 了 好 久 的 毛 筆 。 廳 堂 掛 滿 爸 的 學 生 或 隸 或 楷 或 行 或 草 的 追 思 ， 我 琢 磨 了 好 久 的 兩 句 女 兒 聯 ， 卻 遲 遲 無 法 竟 書 。 那 些 學 院 裡 的 所 有 陶 冶 學 養 ， 在 這 一 刻 全 派 不 上 用 場 ， 我 該 怎 麼 把 對 爸 細 細 密 密 的 幽 微 情 感 ， 以 那 麼 形 式 那 麼 場 面 的 方 式 ， 一 次 說 清 呢 ？ 最 最 艱 難 的 是 ， 還 要 昭 告 眾 人 。 我 多 想 像 當 年 一 樣 ， 賭 氣 甩 下 筆 不 顧 身 後 怔 忡 的 爸 。 可 是 畢 竟 不 能 。 他 已 為 我 吹 噓 太 多 ， 也 或 許 在 他 心 中 口 中 ， 我 是 他 畢 生 作 品 中 最 得 意 的 一 件 。 那 麼 我 這 個 中 文 系 的 ， 讀 師 範 的 女 兒 ， 如 何 能 不 ， 為 了 大 里 杙 最 重 要 的 書 畫 家 ， 拚 搏 出 最 完 美 的 字 樣 ？
我 找 出 當 年 阿 嬤 告 別 式 場 的 照 片 ， 想 起 面 對 白 布 沉 默 書 寫 的 爸 蔓 生 鬍 渣 疙 瘩 的 側 臉 ， 這 麼 些 年 過 去 ， 我 終 是 連 這 樣 下 筆 維 艱 又 急 又 悔 的 時 刻 ， 都 企 圖 找 爸 解 圍 ， 翻 抄 他 的 聯 語 字 樣 ， 臨 摹 了 事 。 姊 妹 們 守 靈 時 勤 摺 紙 錢 蓮 花 ， 獨 我 夜 夜 賓 客 盡 去 時 ， 於 爸 靈 前 苦 練 書 法 。 這 是 他 的 用 意 嗎 ？ 知 道 好 強 的 女 兒 用 盡 了 力 也 不 願 丟 他 的 臉 。
就 像 此 刻 ， 那 麼 全 副 武 裝 地 面 對 他 留 給 我 的 學 生 一 樣 。 「 這 幅 字 ， 墨 跡 的 洗 練 流 暢 ， 有 點 像 智 永 千 字 文 裡 的 藝 術 感 ， 墨 色 及 筆 鋒 變 化 多 端 … … 」 父 親 還 留 給 我 他 全 部 的 正 式 書 跡 ， 要 我 好 好 琢 磨 。 帶 著 難 說 的 救 贖 心 理 ， 我 開 始 整 理 出 學 院 的 知 識 理 論 ， 為 爸 的 學 生 上 課 。 先 是 滔 滔 不 絕 引 經 據 典 ， 隨 意 說 解 爸 的 書 跡 ， 再 是 影 印 發 給 爸 的 徒 子 徒 孫 臨 摹 追 思 。 看 似 派 頭 十 足 ， 實 則 心 虛 。 但 當 我 如 今 複 製 著 爸 臨 帖 揮 毫 ， 與 學 生 上 課 下 課 行 禮 如 儀 的 影 像 ， 才 恍 然 體 悟 ， 爸 留 給 我 臨 摹 的 ， 不 只 是 字 樣 而 已 ， 應 該 還 有 那 股 單 純 的 愛 ， 對 書 墨 ， 對 家 人 ， 而 且 ， 一 生 堅 持 。 （ 下 ）
本文獲 第23屆全國學生文學獎 大專散文組第一名
刊於 -2005-05-31- 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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