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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15 15:11:11| 人氣8,00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新鮮貨】digital--記寫那些與我袒裎相對的臀─林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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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實習醫師時,在內科病房值班的某個夜裡,病房小姐call我:「林醫師,319B的阿媽三天沒解便,白班塞過一顆瀉藥,小夜班灌腸完,還是沒解,現在阿媽說肚子漲得很不舒服,可不可以請妳來幫她digital?」

我掙扎著張開雙眼,奮力眨了幾下,左臉頰貼向肩部夾住話筒,左手肘支在床沿,小心翼翼在棉被底下撐起上半身,右手臂不甘願地鑽出、伸長、終於搆到掛在床頭的醫師服口袋,摸到看診照喉嚨用的小手電筒,點亮,對準擱在床邊書桌上的手錶,凌晨三點,天啊!「digital?現在嗎?可不可以等早上啊?」我不死心地問,抱著一線可以繼續賴在被窩裡的希望。

「可是阿媽現在肚子漲得睡不著覺,一直按鈴。」

「喔,好吧。」掛上電話,唉。

翻開被子不禁打了個哆嗦,冬夜值班,要從睡暖了的被窩爬出來工作比徹夜忙碌不得眠更痛苦一些。緩緩地穿上鞋、套上醫師服,開門時正好遇見回值班室休息的同事。

「終於忙完了,呼。妳也被call了喔?」

「嗯,digital。」

肛門指診,一般用以檢查直腸末端腫瘤,以及男性的攝護腺,檢查的方式是請病人脫褲子左側躺,雙膝彎曲挺出臀部,檢查者則以戴手套的右手食指伸入肛門觸摸;有的時候病人無法自行解便,也會用這種方式處理,簡單說,就是用手指把糞便挖出來。

「digital?有沒有搞錯啊?三更半夜耶。」

「沒錯啊,digital,白班塞dulcolax,小夜fleet enema,到大夜就只好digital了。」我聳聳肩。「不然呢?」

「呵呵,算妳倒楣。」同事搖搖頭笑著說,笑裡帶著同情。我向她擺擺手,開了值班室的門走出去,一邊轉轉脖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到了三樓護理站,「319B digital。」我沒力氣再多說什麼,自己到換藥車上抓了一把手套,右手戴三層,左手戴一層,剩下的兩三隻手套塞到醫師服口袋以備不時之需,「可以給我兩個口罩嗎?」負責的護士小姐拿了口罩,小跑步過來遞給我,「不好意思把妳call來,我看阿媽真的很不舒服的樣子。」

「有jelly(肛門指診用的潤滑膏)嗎?」回頭見到護士小姐手中握著一條被擠得扁扁的jelly,「嗯,走吧。」

剛開始實習,覺得肛診是件可怕的事,學長姊總會說些經驗提醒我們:手套品質很差,不能只戴一層,曾有人做完肛診抽出食指時發現手套的指尖端已經破了,黃褐的糞便卡在指甲縫;有戴兩層手套的學姊說,做完肛診後洗了三次手,糞便的味道卻久久未消;還有,一定要戴口罩,就算擋不住味道也要遮掩你嫌惡的表情,在SARS還未來襲的年代,做肛診是少數的時刻,大部分實習醫師會戴上口罩──那時用的還多半是很薄的紙口罩,呼吸幾口氣便濕了。所以從第一次做肛門指診,我就秉持著兩層口罩三層手套的原則。

走到319B病床邊,見到瘦瘦的老太太身體前傾坐在床上,額頭的皺紋鎖著身體的苦痛,瘦瘦的老先生扶著她,不斷拍撫她的背,乾裂的嘴唇抿著心裡的不捨。「阿媽,大便解不出來很難過是不是?我幫妳清一下好嗎?」

「歹勢,三更半暝麻煩妳……」老太太垂著頭說。

「拜託,醫生,拜託。」老先生不住向我點頭。

老先生從床底下拉出便盆放在床邊,小姐幫著老先生把老太太安置好左側躺的姿勢,奮力擠出那條扁扁管子裡殘存的少許潤滑膏在我右手食指的手套上,「阿媽,深吸氣,會有點不舒服,忍耐一下哦。」

手指一伸進肛門便頂到一團硬硬的糞便,積了好幾天,一顆顆小糞球已經結成一大塊,表面凹凸不平,我用食指推推戳戳,糞團既堅硬又滑溜,我的食指被它耍得團團轉,幸而人體腸道有保溫作用,我的右手食指雖然辛苦,但在暖房裡工作,比起其餘暴露冷空氣中的九根指頭,也就不算太委屈。軟硬兼施下,好不容易將堵在肛門口的糞便分解成三團,慢慢用指頭勾出,罪魁禍首千呼萬喚始揪出來,後頭的大囉囉小囉囉就只得乖乖落到便盆裡了。

「阿媽,有沒有好一點?」我褪去手套邊問。

阿媽虛弱地點點頭,笑了,眉頭鬆開,額頭的皺紋只餘下年歲的痕跡。我見到阿媽的笑,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開心,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醫生。「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對著阿媽說,也對自己。走出病房前,老先生乾裂的嘴唇還不斷開闔:「醫生,謝謝,麻煩妳了,謝謝,……」

那是我當實習醫師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不靠機器,不靠藥物,就用一根食指,耗去四隻手套、兩張口罩,還有一條即將壽終正寢的潤滑膏,讓一對老夫妻笑了。我很感激他們的笑容,在我接續幾年的行醫生涯中,每回遇到要做肛門指診或挖糞便時,若我心裡有一絲的不願或是掙扎,腦海中總會浮現那如釋重負的笑臉,然後感到平靜。

畢業後選擇當家醫科醫師,經常有機會幫來健康檢查的人做例行性的肛門指診,或是到病患家裡進行居家護理時教導照顧者幫病人處理排不出的糞便,肛門指診變成一件普通的工作。「阿伯,你的攝護腺有點大,會不會常常想尿尿不出來?」「直腸裡好像有個息肉,以前有檢查過嗎?家裡面有沒有人有大腸直腸的疾病?」「要多喝水,常下來坐輪椅活動活動,不要一整天躺在床上,不然便秘會愈來愈嚴重哦。」……;漸漸地,我發現戴兩層手套和戴三層沒有什麼差別,或許洗了三次手的學姊聞到的氣味是殘存在鼻腔裡或大腦中的吧?不過我還不太敢只戴一層,尤其是要進出好幾次挖糞便的時候;因為偶爾會發生一戴上手套就啪一聲裂開的情形,我對品質沒有信心;漸漸地,肛診後洗完手也不再會下意識地聞一聞味道了。

當住院醫師輪值急診時,有個夏日週末來了位七八十歲的爺爺,家屬說他這兩天一直拉肚子停不下來,腹部疼得厲害。「要先止瀉還是照X光?」護理師問我。

我見他睡褲沾染不斷滲出的瀉物,感覺有異,請護士推他到檢查室,「做digital。」被我逮著的是急診室唯一的男護士,剛巧經過順便幫我個忙。

關上檢查室拉門,男護士幫爺爺褪下褲子躺好姿勢後便退到床尾。爺爺的肛門口有顆腫瘤堵住,看起來像是直腸癌,解不出的糞水被腹中壓力推擠不斷哭泣。為了讓糞便排出,我必須先把掉落出肛門口外的腫瘤推回腸內,而當順利進行完這項工作,一抽手,稀泥狀的糞便倏地噴出,男護士雙腳一張彈跳躍起,糞水直射在拉門上的窗簾布,好一部分濺在他的兩條褲管。「啊……」我有點愧疚,剛剛沒想到要請他先閃避到安全的方向。

「真慘。」他低頭探視災情。「我先去換衣服。」他走出去請同事接手幫忙。

爺爺的腹部不適迅速緩解。我向家屬解釋,有顆腫瘤,還不小,一定要到直腸外科做檢查,做媳婦的卻說先拿些藥吃,不要再拉肚子就好,我重複解釋一次,說爺爺不是拉肚子,是因為腫瘤塞在肛門口,不去直腸外科治療,很快又會發生同樣的狀況,媳婦似乎聽進了什麼,過一會兒問:「可以撐到月底嗎?」算算還有一個禮拜,我以為他們要避開農曆七月,或是最近家裡有什麼大事得先安頓,便說:「當然是盡早處理比較好,但如果你們一定要等到下禮拜,我就先開些藥給他,不過你們在家裡還是要隨時注意爺爺的排便情形,假如……」話還沒說完,媳婦便跟丈夫說:「就這樣啦,下個月讓大哥他們家處理就好。」丈夫不贊同地皺皺眉,正打算開口對我說什麼,立刻被媳婦阻止,「爸住這裡發生這種狀況已經夠倒楣了。拿了藥趕快回家吧,我還要陪齊齊做功課呢。」

隔一個月,我用電腦查詢他的病歷資料,並不見他回門診追蹤的記錄。

後來開始看門診。有天下午門診接近尾聲,一個因骨折行動不便的阿婆掛號,坐著輪椅由兒子推進診間,兒子說她一個多月前開刀後大小便都不順利,只好放置導尿管,附近診所開了軟便藥讓她天天吃,但她已經十天沒排便,買了浣腸液來灌也沒效,越南看護早上試著幫她處理,只挖出幾粒花生米大小的糞石。

「阿婆肚子漲嗎?」我聽診之後壓壓她的腹部檢查。

「骨頭開刀啦,這裡……」她拉我的手到右髖部的開刀處,「會痛。」

「不好意思,我媽媽重聽,而且有點癡呆症,有時候不太清楚。」

「沒關係,請你幫忙把她扶到床上,我替她檢查一下。」

我勞駕右手食指出動,果然還是多日累積的硬便聚結成群。經過多年練習,這工作不再是由右手食指獨挑大樑,其餘九根指頭或支持或施力總派得上一點用場,我輕攏慢捻當這是一項神聖的儀式,來回穿梭二十餘遭才把接觸得到的糞便盡數取出。

「阿婆平常三餐吃什麼?水喝得多不多?」我問阿婆的兒子。

「阿芬,媽媽吃什麼?」他轉頭問越傭。

「媽媽愛吃肉啊,牛肉。還有飯。媽媽不喝水。」

「要讓她多吃青菜水果,還要多一點身體活動,簡單的活動手腳也好,不要躺太久。」

「阿芬,知道嗎?」大概怕越傭沒聽清楚。

阿芬點點頭,小聲地說,「我有給媽媽,媽媽不吃。」

「阿婆,要吃青菜水果,要多喝水哦。」我拍拍阿婆的手背,在她耳邊大聲說。

「要換尿管喔?」

「要──喝──水。」我一個字一個字說。

下班時間已到。我坐回診療桌前,關閉診間醫令,習慣性在離開醫院前上網看看新聞,清潔過的右手食指在滑鼠左鍵上執行勤務,打開explore,點選我的最愛,奇摩,新聞。今天又有幾則醫療糾紛,簡言之,所有的人會死都是醫生的錯。同事無奈地說也許我們即將進入一個奇幻的時代,發生死亡車禍時,肇事者賠錢,醫生坐牢。

嘆口氣,我抬起頭從診間拉門上的玻璃格窗看出去,正好望見阿婆的兒子領完藥推了輪椅帶她離去的背影,兒子回過頭笑著向我揮揮手,我又想起實習時候遇見的阿媽,急診室的爺爺和倒楣的男護士,以及上百張曾與我袒裎相對的臀……。


本文刊於-20050915-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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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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