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灑落了遍地絢爛耀眼的碎花。
摩摩照例在這悠閒的片刻假寐一番,但基於本能,他可不能沈沈的睡去。直豎的耳朵細微地過濾空氣中各種可能的危險分子;緊縮的趾爪,儲蓄著爆發能量,準備給不識好歹的入侵者一記難忘的印記;蜷曲的尾巴,繞著身子,將安穩的情緒記錄,這是摩摩每天最愜意的半小時。
溫暖而又挾著沁涼的徐風,恣意地吹拂他那由三色所雜成的鬆軟短毛。這樣的感覺,在好久好久的時候也似乎曾經有過。但摩摩不清楚了。他瞇著眼睛混亂地想勾勒出一點點殘餘的溫存,而觸碰到那令他不堪的那一霎時,接下來的他放棄去尋了。畢竟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他嗅到了入侵者的味道。
慵懶的眼神,在一個宣洩的呵欠中轉換。身上肌肉流線的軀體,襯著優雅的傲氣重新注入了精神的養分。豐滿的肉墊,輕盈地著力於地面,脊背的一縮一伸間,屋瓦已在腳下。沿著他再熟悉不過的路徑,專業地行走、奔、跳。憑著得天獨厚的靈敏,不久摩摩便發現目標物的所在。
他也是貓嗎?摩摩不禁懷疑。全身厚重的灰色長毛,鬆垮的肌肉配上臃腫的身材,要不是那一股千真萬確專屬於貓的味道,摩摩還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不過若是真要爭地盤,摩摩自忖獲勝的機會該是壓倒性的。想到這點,戒心也就卸下了許多。何況看他猶疑的步伐,想必是迷了路吧!
還不待摩摩靠身過去,那隻龐然大物竟一步步地走了過來,那付呆頭呆腦的樣子,讓摩摩的警戒頓時成了肚子裡的笑蟲,哪有貓長成這付德行的?
「我是king-kong.」
「king-kong?你是來搶地盤的嗎?」摩摩仍是不放心的再次確認,並弓著背、無意地露出他那自以為傲的利爪,刷!刷!揮舞了兩下,先來個下馬威。
「搶地盤?我沒這個打算!我只是離『家』出走罷了。」king-kong說得輕鬆。但摩摩卻心頭不禁一顫。家?是啊!要有家才能出走,不是嗎?
「離家出走?」摩摩沒有家。摩摩不知道離家是怎樣的滋味。
「『她』對我做的事太過分,我再也不回去了。我寧可流浪。」king-kong說得鏗鏘有力,彷彿深怕別人懷疑他的決心。
的確,他的決心是動搖的。失落的表情,浮露出一點點的不安與憤怒,而更多的是那藏不住憂傷。之後的時間裡,摩摩靜聽著king-kong訴說著一切不平與不滿的抱怨。
king-kong口中的那個「她」,原來是個嘮叨的主人,每個月定期的醫院檢查不說;每隔幾天總是塞一大堆A啊!B啊!的維他命在king-kong的肚子裡;更糟的是,例日的刷毛、清耳朵、陪她看電視、打電腦,king-kong覺得自己被折騰的一點「貓格」也沒有。「最重要的,她對我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我沒辦法原諒她。」講到激動處,king-kong又不禁地低吼了一聲。
king-kong鉅細靡遺地陳述每一個小細節,但唯獨那件〝最過分的事〞卻一句也不透露。摩摩沒追問,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有那塊祕密的空間,就像他自己一樣。
記得當媽媽溫柔地為他舔開眼上的那層黏膜的一星期後,他第一次朦朧地睜開和這個花花世界打招呼!每件的事,都讓他像是個吹漲的皮球,輕飄飄地向好奇吶喊。
透過一雙纖細的手,傳來關懷的陣陣溫熱。他的同胎兄弟共有三隻,全是黑色的虎班斑紋。但一天早晨,被主人放在籃子後,才知道那竟是他們兄弟的最後一面。空蕩蕩的屋裡,剩下摩摩和母親寂寞的嬉戲。從憨蹣搖晃的步伐,而開始能躍、能跳。但摩摩不知道為什麼,主人的愛撫,卻不能如同他快速成長茁壯的能力而增加。
母親在一次因為皮膚病就醫後就沒再回來,不久,當他睡完午覺,醒來時,摩摩發現自己被放在一個牛皮紙箱。就離現在這條街不遠的一個紙箱。
這樣的往事,對摩摩來說,是刺痛、是殘忍的。至今他仍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而king-kong的抱怨,像是撥開摩摩身上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椎心的凌遲,讓摩摩不知道選擇怎樣的面貌,來頃聽身邊這個朋友的奢侈!
「摩摩,我餓了!摩摩,你有沒有聽到?我餓了!」
半晌的沈默,摩摩才從自己的堡壘中清醒。也發覺天色不客氣地暗沈。
「再等一下!等一下就會有食物了....你聽!」一段重複而鼓譟的音樂,摻雜著一股濃稠而特異的味道,悠悠地盪了過來。「走吧!準備吃晚飯了。」摩摩不等king-kong答應,便快步地走去。一包包鼓脹的黑色塑膠袋,沈重地相互碰撞,薄膜似的塑膠張力,便這麼裂開。掉落一地的零散的屑屑,摩摩不加思索地銜著其中一樣,就飛也似地回到king-kong身邊。
「就吃這個呀?這個比薩發霉了耶!摩摩!」king-kong的不識相,讓摩摩抹上了一層灰的心情,困窘的不知如何是好。
驟降的夜溫,讓這兩隻剛熟識的朋友,僵硬在這條冷清的街道。不協調的比薩放在身旁。現在的一切似乎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對!king-kong無法收拾自己的衝動,而摩摩心還在流血!
突然,一陣尖銳的呼喊,打破凝結的黑夜。「king-kong!有人叫你耶!你聽到沒?」晃動的肌肉,在這時搖擺出最高的速率,往聲音的方向奔去。摩摩看到一個淚眼滿腮的女人,失控地抱著king-kong痛哭。king-kong半掙扎地反抗,但欣喜的心緒、表情,卻是在厚重的長毛也掩飾不住。
「別裝了king-kong,回家去吧!這樣的戲碼,是我做夢也會自導自演一次的。有個愛你、呵護你的主人是天上的恩賜。你知道我為什麼叫摩摩嗎?我以前的主人常常叫我過去讓他『摸摸』,這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摩摩想盡量故作瀟灑地祝福,無奈這樣的場面,仍是讓他站著身子,無法離去。
「那你呢?摩摩?我怎能丟你一個?」king-kong是珍惜他這個朋友的。
「我習慣了。下次離家時,再來看看我吧!」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摩摩?」被抱在懷裡的king-kong,半贖罪式地懺悔。
「那就告訴我那件〝過份〞的事吧?」
「我被......了」摩摩笑了,king-kong也笑了。
這個午後,摩摩側躺在巷口轉角的屋簷。眼睛被陽光曬的瞇起來成一條線。想到自己雖依然沒有個家,但至少他不用像king-kong一樣,被閹了。想到這裡,摩摩輕輕揚了嘴角,露出一抹詭譎的笑。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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