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誰？出怪聲做什麼？」，班長又罵人了。
學校將舉辦班際合唱比賽，練唱時班長常常豎起耳朵，找唱音不協調的那一個人，大家面面相覷，皆曰：「不是我，不是我」，上了八堂課，都已累爆了，留下練唱，竟還有人不合作，弄得大家心情很不爽快。
我的好友和我一樣是唱第三部，音域較低沈，回家路上，兩人複習剛剛練唱的曲子，好友突地停下瞪著我開罵：「妳幹嘛一直出怪聲？」
「有嗎？」
「有啊！就是妳故意搗蛋，才害大家被罵！」
「是我嗎？」我內心懷疑著。
第二天練唱，我依然跟著張大嘴巴，但指揮再也沒有罵人了，合唱比賽，班上還得了第一名，全班都沈醉在成功的喜悅中，我卻有辛酸之澀味。
那是高中時的往事。
師大畢業後，任教於某一所國中男校，為了搞定毛頭學生，十八般武藝一一出籠，唯獨唱歌這一項，我是東躲西閃。記得有一次畢業典禮，我精心策劃的惜別晚會，別離氣氛營造之成功，連我都佩服自己。當大家悵然欲泣時，我帶頭起唱「朋友再見，再見、、、、、、」，頓時，欲滴的眼淚化為爆笑，惜別會也成了一齣笑鬧劇，我從此多了「張小燕第二」的封號。
有一年眾姊妹們特意選了一家KTV，為媽媽慶生。有吃到飽的buffet，又有任您歡唱的包廂，大家玩得好不開心，因心情太high了，我一時忍不住拿了麥克風，開口唱起來了，只見怎麼一個一個的走出包廂外？我跟出去，開門一看，只見一群人抱著肚子笑得東倒西歪。從此，我再也沒拿過麥克風唱歌了。
可能是上帝不忍放棄我，要帶領我走出這無歌聲的世界。有一天，我家信箱被放了基督教靈糧堂社區服務的傳單，不經意瞄到有教唱卡拉OK。想到公園裡阿公阿媽拿著麥克風，扯著喉嚨對著一個電視銀幕高唱，他們都敢在眾目睽睽下「卡拉OK一下」，神啊！也給我OK的機會吧！
誠惶誠恐的來到教室，才知學員們已學了好一斷時間，因為有學員流失，所以才又招新生。老師姓吳，是一位長髮飄揚，身材姣好，臉蛋甜美的小女生，聲樂正科班畢業。她要我試唱一首，以瞭解我的程度。我唱了我的招牌歌「美酒加咖啡」，唱了四小節，自己覺得有八十八分以上的成績，只見學員們有的摀嘴偷笑（這是比較有禮貌的），有的走出門外狂笑（這是情緒比較誇張的），有的笑不出來，拋過來同情的眼神（這是悲天憫人型的）。
終於唱完，老師說：「我最喜歡你這樣的學生了」，我心喜，總算遇到知音了，老師又說：「最有成長的空間」，老師是在誇我嗎？
每週一次的練唱時間，我全副武裝出征（帶著錄音機、歌譜、一壺溫開水），懷著破釜沈舟的心情，只求成功，不許失敗。我的敵人正是我自己，要克服不怕被人恥笑的心理，又要戰勝自己不敢開口的心魔，還要找回走失多年的五音。
吳老師說：「唱歌一定要有正確的呼吸方法」，吳老師為了讓我早日開竅，不惜犧牲色相，讓我在她的肚子摸來摸去，按上按下，體會用腹式呼吸發聲。吳老師又說：「人睡覺時也是用肚子呼吸」，我半夜就盯著枕邊人的肚子，是否隨著呼吸而高低起伏，摸摸他的肚子，再摸自己的肚子，枕邊人不像唐朝王羲之的太太，喝斥一聲，「人各有體」，而讓王羲之頓悟，自創一體。他仍鼾聲如雷，身體上下，無一反應。所以我依然分不清楚胸式呼吸法和腹式呼吸法的差別。
洗澡時，拿一面大鏡子，全身赤裸對著鏡子大聲發出「啊－－」的聲音，看著鏡中的肚子有沒有動靜，寒冷的冬晚，浴室內的我卻充滿了高昂的鬥志，不斷的啊－啊－叫個不停。
老師說：「肺活量的大小和歌唱的好不好聽，有密切關連」，於是我下定決心，每天晨跑，鍛鍊我的肺活量。寒冷的冬晨，天色微亮，在學校的操場，只見我一邊呼－吸，呼－吸，一邊踏著堅定的步伐往前跑。
早上跑步練肺活量，晚上洗澡練發聲，半夜不睡看老公肚子練呼吸法，總算對呼吸法及發聲方式有了一點點的領悟了，但寒假也整整感冒了三週。
每次在家練發聲時，我一發出「啊－啊－ 」的聲音，接著一定是「碰－碰－」聲，家人覺得很丟臉，很怕聲音傳出去，所以趕緊把所有門窗緊閉，拉下厚重的窗簾，躲到他們的房間去了，若是遇到小孩隔天有考試，他們會用哀怨的眼神求我：「行行好吧！」在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下，我只好趁上下班開車時，緊閉車窗，大聲啊啊叫，反正車子呼嘯而去，沒人會抗議了。
晚上忙完家事，便見我好整以暇，坐在沙發前，想像自己是閃熠耀眼的大歌星，扯著喉嚨高唱，直到我家對門的張先生神色詭異的問我先生：「你家有人在練聲樂啊？」，我家人再度用哀怨的眼神求我，兒子更是跪躺在地上唱：「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我的生命是不值錢……」求我不要讓他們沒臉在這棟大樓混了。
我又找了一些有名的聲樂家演唱會實況錄影帶，仔細觀摩一番，發現他們唱歌時嘴張好大，並且只露出上排牙齒。老師說我剛好相反，露出的是下排牙齒，聲音會被舌頭擋住，聽起來音色悶悶的。於是我拿一根小湯匙，壓住我的大舌頭，對著鏡子勤練啊啊聲，不知情的人，以為我牙齒痛。
辛苦的訓練了一期，自己覺得有點收穫了，如不表現一下就如同「錦衣夜行」，我思索如何讓眾人欣賞我那黃鶯出谷之美妙歌聲，因此在農曆過年時，邀請娘家姊妹們來家中聚餐。大年初一，我和老公揮汗料理出一道道佳餚，等最後一道清蒸活蟳飛上桌，隨意和眾人乾了幾杯，我便走入客廳，坐到沙發上，眼睛直盯著新買的DVD卡拉OK，腦中千迴百轉，要如何不落痕跡的開始呢？
時間流逝，我心焦如焚，就在此時，最可愛的四妹婿，眼尖的發現新的DVD，我趕快裝白痴嬌聲的說：「你觀察能力真強啊，新買的，我還不會用呢！」微醺的他起身說：「這很簡單，我教妳操作」，他三兩下就讓音樂及畫面完美的呈現出來，我送他一個飛吻，崇拜式的說：「你好強喔！」。趕緊關了大燈，只留電視前的投射燈，客廳搖身一變成了KTV，我準備了三支麥克風，大家爭相搶用，DVD內的歌曲是我早就安排的，我學過的最拿手的歌是在第五首以後，前面大家搶著唱，我則冷眼旁觀，狀若無事，實則每一個人唱的每一個音符，我都毫不遺漏，可能是我們這個家族曾受到魔咒，「慘不忍聽」是它的咒語，今日就看我如何破除這個咒語吧！
第五首歌要開始了，我拿起麥克風，輕輕鬆鬆，搖臀擺手，音調極其精準的唱出，而且沒有落掉半拍，換氣自然，呼吸順暢，高音拔尖明亮，還帶有感情；眼角掃去，只見眾人先是喧鬧不已，漸次安靜聆聽，續而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唱到動聽的附歌部分，我不知已練過千百遍，此時唱來，委婉動人，吸引眾人目光，恍若個人演唱會般。唱畢，掌聲、驚嘆聲震耳欲聾。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我內心狂唱。
吳老師始料未及，因為我的傑出表現，使她的學生人數暴增，我家姊妹及親朋好友（包括七十歲的老母）都爭相報名當她的學生。但高徒只有一個，（是誰？你們應該明白的！）每次新學生加入，懷疑自己是否可以學會唱歌時，吳老師必重複的說：「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妳面前。」她轉向我，示意我起立，接受讚揚。「她以前唱歌唱得很恐怖喔！但現在是我的驕傲啊！」，她說：「唯一的遺憾是沒錄下她『學歌前』，『學歌後』的唱歌錄影帶，作為教學示範帶」。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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