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行旅。寒流來襲的日子，整座島嶼籠罩在溼冷冰凍的氣息裡。從台中清泉崗機場出發，目的地是外島金門。這是孩子首次的台灣離島之旅，他們很期待。先前的環島旅行，他們在隨身筆記畫冊上畫滿注音圖文。那些回憶鮮活立體，海岸山脈那頭、太平洋以西的美景，或是台東的史前文化博物館，專屬於台東蔚藍，奔放開闊的海天一色。那時就約定了，還要去金門、澎湖、蘭嶼、綠島……，帶他們實際感受島嶼他方和本島之外，不一樣的地理環境特色和歷史文化景觀。
小學二年級的孩童，對於周遭事物，已經有獨立觀察的能力。世界好似萬花筒，在孩子眼中，處處充滿新奇、待指認命名的新發現。對於孩子單純的心性來說，大概還無從理解政治紛擾、軍事對峙，金門在地理位置上，作為戰地前線，國軍重兵部署十萬軍力，戰火一觸即發的時代。
但又何妨呢？無須背負沉重的歷史感，總覺得旅行的走看，自在輕盈反而好。帶著年幼孩童走入風土故事中，最能教人睜開眼，專注於此時此地的樣貌。孩子天真的視角，十萬個為什麼的好奇心，常常是旅程中最可貴的收穫。當我陪孩子建構對世界的認知，更多時候是把自己滿溢的成見降載歸零，重新開啟一個新的對話視窗。
譬如冬天在金門看海。金門四面環海，海是尋常風景，幾乎每個村落都能走到不同的海灘。先前到金門，看海的視角，有時跟著砲口的方向，有時只是碼頭間的交通往來。或許也因為是夏天，海堤與沙灘顯得空曠曝晒，日光赤焰，海景荒瘠滾燙，難有靜心看海的閒情。
然而這次，溫度略微清冷，卻有幸運的溫煦冬陽。車子奔馳在嶄新綿延的金門大橋上，連通大金門和小金門，感覺一種凌空騰飛於碧海之上，穿行於天幕和海色之間，一種無拘束、不受限的自在延展。
孩子驚呼連連，頻頻要我看向窗外一逝而過卻又不斷湧現的景致。車窗外是海，前擋玻璃所見，是向天際、向高架地平線前方駛去的路型。那種情境像乘坐樂園的高空軌道車看海，跳脫局限，而有一種上帝視角，無遮蔽的盡情暢快。
沿著大橋抵達小金門。很難想像未建造跨海大橋之前，烈嶼居民倚靠渡輪船隻往返大小金門，特別是需要醫療照護，面對老病死生大事的日子。丈夫曾在金門服兵役，他說，過去烈嶼要往來大金門，唯一方式就是在九宮碼頭搭船。需要緊急醫療，與時間爭命的時刻，或是醫院宣告治療無望，返小金門治喪路途，水路悠悠漫漫，不知道承載了多少焦急、絕望的淚水。
我們在九宮碼頭前停車。曠闊的腹地周邊，空空蕩蕩，沒有其他遊人。金門大橋開通後，九宮碼頭失去了先前作為交通樞紐的地位。碼頭旁，高高矗立的「風雞」依舊昂然挺立。
風雞，是烈嶼獨有的鎮風避邪象徵物，作用類近於風獅爺。孩子對於「這隻雞站得那麼高」感到擔憂，頻頻說，「這樣牠會怕吧？牠要怎麼跳下來？」他們雖然知道那是雞的塑像，卻也同情同理，賦予「它」成為「牠」，乃至於神格化「祂」的想像。
我像個導遊，跟孩子解說曾看過的報導。烈嶼因為地理位置之故，風大而多白蟻、蟲害。因為雞吃蟲、剋蟲，把雞的雕塑矗立在交通要道、風口、村落各地，象徵可以鎮風驅蟲，護衛平安。孩子們很喜歡這個說法。眼前制高點上的風雞是英勇、除穢的化身，祂能消滅一切不潔、嚇阻野風吹襲。這是九宮碼頭的人文地標，很有意思的民俗形象。
沿著海邊步道前行，進入烈嶼遊客中心與九宮坑道。遊客中心昔日是烈嶼九宮醫院。戰備時期，為了防止砲擊，軍方將作戰的運輸補給和醫療處所地下化。走入花崗岩山鑿挖出的坑穴內，頓時被那種岩塊裸露、原始鑿痕、掩蔽連通的幽閉情境所震懾。
照明燈光輔以一幀幀主題展示的老照片，形成一種非常奇特的展覽氛圍。九宮醫院不只作為軍用，也曾合併設置烈嶼衛生所，是島上居民仰賴的醫療單位。民國六七十年間，烈嶼的新生兒幾乎都在這裡出生。光陰凝縮在這個倚靠投射光源的戰地坑道內，很難想像曾迴盪在幽深坑穴間新生兒的哭聲，那是一段何等艱辛克難的日子。
戴上工程安全帽，我們在標誌著九宮坑道入口之處，進入坑道的水道範圍。行走在沿著石壁架起的參觀廊道間，有時得留心壁面窄仄，低頭側身閃避牆面突起的花岡岩稜角。
山壁的另一端，廊道的欄杆外，即是運輸補給的水道。雙丁字型的開鑿型態，規模相當大，有四處出海口，五座地下坑道連結碼頭。水道穿透山體，一路延伸到羅厝漁港。
石穴地底之下，鑿山引渠的建設鬼斧神工。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船艇坑道，沿著廊道動線、燈光照明，彎折前行探索。坑道總長七百多公尺，可容納五十餘艘運補船艇。機關處處，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萬分佩服當年的官兵以人力開山鑿石的堅忍毅力。
孩子在展示的機械登陸艇前拍照。雖然這是縮小簡化的模型，卻也讓遊客可以一窺運補船艇的構造。搖動響鈴，轉動船舵，警示燈亮，我在腦海補充演示登陸艇周邊配備的作用，模擬想像著又一次人員、物資安全歸返，運補任務成功。
廊道山壁間，向內鑿挖的坑穴內，有幾個寫實的人形塑像和機具。頭戴軍盔、赤裸著上身，手持鑽孔機的士兵，他身後不遠處有個揚著手勢，正在指揮下令的長官。
孩子興致很高昂，不斷提醒我，這裡也要拍照！這裡要錄影！一家人猶如組隊參加實境探險活動，帶著冒險的心，探索未知的旅程。走進神祕的地下軍事坑道內，觀看內部水道連通的路線，一窺地底戰備工事的樣態。景象壯觀震撼，遠遠超出經驗範圍外，讓人驚嘆不已。
走出幽深涼冷的坑道，坑外光影反差映照，日光暖烈。方才掩蔽在山體之中的坑穴造境如夢似幻，恍惚之間，回過神來，有種情境脫離，時空斷裂的不真實感。我想到在九宮醫院坑道內誕生的嬰兒，想到駐防與執行運補任務的兵士，他們與這座坑道曾緊密相連的際遇。我和孩子踏行、拍攝下的遺蹟和故事，其實是坑道外的物換星移，川流人生。♣
福報副刊2025.0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