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三月,台北盆地浸泡在霪霪的雨水裡,像個大型水族箱,人們魚一樣在其中泅泳,空氣霉得要長出菌絲來。大家開始懷念太陽,暖洋洋的陽光,要能曬曬棉被多好啊。到了四月,太陽終於懶懶露臉,翻身滾過軟蓬蓬的雲光臨大地。空氣猶帶著雨水的溼,踩著陽光的腳步,搭捷運一路輕便到淡水。
許多年前大學迎新活動的史蹟源流導覽,林衡道老先生風塵僕僕帶領我們一群歷史系新鮮人前往艋舺、大稻埕、淡水等地方「古蹟巡覽」,甚至遠征宜蘭頭城。那時候搭往淡水的火車,搖搖晃晃經過士林、石牌、北投再到關渡紅樹林終於到了淡水,時間長得夠一群年輕人醞釀出些許「懷舊」情懷。林老先生手上總提白蘭洗衣粉的塑膠袋,拄著黑雨傘,龐大的身軀熊一般地在古式建築中穿梭。如果有人不知輕重,走在老先生的前面,冷不防地屁股上會被他用雨傘戳一下,斥道:走到我後面去。
開發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古鎮淡水,如今一點也不顯古了;人們喜用鮮麗的商招、閃亮的櫥窗編輯所在的城鎮,觸目所及的麥當勞、寶島眼鏡和阿給、魚酥,與全台其他城市並無二致。市招在陽光下閃爍著慾望與多餘的脂肪,在往前追求的時候,誰願意去思考歷史。
陽光還是三百年前的陽光嗎?閃耀在水面、在樹葉、在花朵、在石階、在人的身上臉上,陽光讓淡水變成一顆鑽石,每個切面都閃閃發亮。先生有高必登,小女有章就蓋,我則是有椅就坐。三人各自忙著在春光中尋找個人的樂趣。
沿著河堤走,岸邊的水聲微乎其微了,毫無樹蔭的堤道上充滿熱帶氣候很台灣的市集氣息。燻煙蒸蒸烤香腸蝦捲的、看來並不清涼賣冰水的、射充水汽球的和舖在地上套娃娃的一攤挨一攤熱鬧著。我不禁要認為這些攤販是台灣的一支遊牧民族,南自恆春北到淡水,沿途的旅遊景點上,必有他們逐人潮做生意的身影。他們有著相同的血脈,臉面因日光而黧黑,因風雨而粗糙,身上的汗斑和地上的污漬一樣,永遠擦洗不掉。
在紅毛城的展覽「一座島嶼的故事」,它說:「台灣是個島,島邊皆是水,若要到台灣,一定要過海。」數百年來漢人陸續移民渡海來台,葡萄牙的探險家經過台灣的海面,脫口讚嘆:啊!福爾摩沙。然後是西班牙人、荷蘭人駛著巨輪,停泊在島嶼的港灣,鹿皮、樟腦、茶葉滿載而去。
當年的滬尾可也像如今一般繁忙擁擠,假日人潮推著我們不斷往前走,眼睛在每個展覽物件上停駐不到五秒鐘。恐怕人們是為追隨陽光的溫度,誤入歷史陰冷的角落。展覽牆壁上,東印度公司蓄長髮、圍著蕾絲邊領巾的男人們正在開會;人流中再回頭看,他們也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一種堅定的意識,台灣豐富的物產實現了他們的慾望。他們與我之間似乎漂浮著什麼?是三百年的時間,是荷蘭到台灣的距離空間?或者說是「歷史」。
善於瞭望的海員的眼光,當他們站在紅毛城的城垛上望著淡水河出海口,心裡會想著什麼呢?敵船何時出現?故鄉的女人是否還等候著?或是何時再出船尋找下一個福爾摩沙?
十七世紀,荷蘭的黃金時代,他們有畫家林布蘭和維梅爾和滿地的鬱金香。林布蘭終其一生不斷地自省探詢、描繪自己的面貌,他各個時期的自畫像,記錄他一生的心路歷程。維梅爾畫台夫特的街道,紅磚砌成的牆面留下歲月的痕跡,傳達著無時間感的寧靜。陽光就像今天的陽光一樣純淨、細潔。我們的感官幾乎可以感覺到維梅爾畫中街角滋潤透明的空氣,安全令人愉悅的生活空間。
但是我要如何探索十七世紀以來的台灣呢?歷史挽留了什麼?寫在史冊上的改朝換代,1662年鄭成功驅逐荷蘭人、1684年正式納入清廷版圖,1895年甲午戰爭,1949年國府遷台……。歷史總是記載戰役、日期和英雄的宣言,而我更願意去回想女人埋頭踩縫紉機的身影、農人匐匍田地上的姿態。我寧願去想像林地上梅花鹿的跳躍奔跑,想像在植滿高樓的山坡地上曾經遍地的樟樹、茶園,淡水港口帆檣如何林立?戌台怎樣夕照?
炮口如眼,日日凝望夕陽燃燒成灰。古滬尾今淡水,古今區分的界限、時間的遺跡早已消弭在陽光,風裡。「若要到從前的台灣,我們只要過心中的海…….」此刻,陽光和風和我同在二十世紀末的淡水,沈默的大山依然如觀音傍著淡水河,梅花鹿、樟樹和過往的一切,仍然在籠罩著濃霧的遙遠心海....….。今天在這裡,我熟悉的不過是陽光、春天的風和咖啡的香。一面吹風一面曬暖陽,我的歷史懷舊實在不應該超過一杯咖啡的重量。
原刊 二○○一年五月十四日 《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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