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時期,我曾經擁有幾隻會划水的鴨子、青蛙或魚,陪我洗澡,克服對水的恐懼;叔叔阿姨也曾送我幾隻會叫會動的小貓小狗玩具,跟著我學步,但,自我有記憶以來,身邊是缺乏玩具的。
父親禁止我玩玩具,他總說:「這麼大了還玩玩具!」即使那時我還不到上小學的年紀。偶有幾個親戚送我小玩具,也會很快地被父親轉送給其他來家中作客的小朋友。
當然還是有印象深刻的玩具。
最早擁有的玩具,是紙娃娃。那時所有的小女生都愛紙娃娃,一塊錢一張到二十塊錢一本都有,家裡沒有給零用錢,我只能在母親心情好時要到一些,或在牆角偶而拾獲幾塊零錢,去買幾張最便宜的紙娃娃。小心翼翼從厚紙板上取下一個個的紙娃娃,替她們(多數的紙娃娃是女生,男的紙娃娃銷路並不好),換穿漂亮衣裳,戴各式紙製假髮、鞋子,然後,開始編導演出一場又一場的人生悲喜劇。
再厚的紙做成的身軀,當然不敵長時間的彎折、變化姿勢。紙娃娃柔軟的身軀,即使不泡水,也有香消玉殞的一天,不是斷手就是截肢,更可怕的是身首異處。這些殘障的紙娃娃,我能黏則黏,能接則接,不能黏或已玩膩的,祇能打入冷宮,放入鐵盒不見天日,或者乾脆隨紙屑、橡皮擦屑丟入垃圾筒,永遠再見。
紙娃娃的壽命有限,而我一方面要躲避父親查緝,一方面沒有錢時常購新,因此,玩紙娃娃的記憶成為一個個短暫又微弱的光點。七歲那年,妹妹和我發生一次今已忘記原因的激烈爭吵(大概是選擇性失憶),她竟將原子筆射向我,造成眼球擦傷,為此我還帶了許久的眼罩,母親為了安慰我,問我想要什麼,我立即忘記眼疾,回答說:「紙娃娃!」
疼痛如今早已不再,但那次獲得一「本」紙娃娃,喜滋滋如喫蜜糖的滋味,至今難以忘懷。
再大一些,我開始被電視中強力放送的「芭比娃娃」所蠱惑。芭比娃娃的藍眼珠、金頭髮和凹凸有致的身材,成為獨一無二美的象徵。特殊塑膠材質的芭比娃娃,不僅擁有光滑皮膚,更棒的是她比紙娃娃更立體更接近真實的人身,雖然她的腿長得太誇張,眼又大得太離譜,但,就像是伸展台上的模特兒一樣,那是所有女孩夢寐以求的完美模樣。
好一陣子,我總是盯住廣告中的芭比娃娃。刻意加上人聲配音的芭比娃娃,每每擺弄肢體,招手搖臀撫弄髮絲,散發出強力電波。我好想要,但我清楚知道一個芭比娃娃抵得上兩百五十張最便宜的紙娃娃,無論如何我是買不起,更別說寄望辛苦工作賺錢的父母為我買上一個。
終於有一天,媽媽買菜剩下的鈔票零錢皺皺扭扭橫七豎八躺在餐桌上。我心一橫,抓起三張紅花花的鈔票,衝向離家最近的玩具店。沿路上我呼吸急促,滿臉潮紅,為著做虧心事的緊張,也為著一償宿願的興奮,遞上鈔票給老闆時,才發現它們幾已被我手中的汗水浸濕。
啊!日思夜想的芭比娃娃,我輕撫她如日光流洩的秀髮,一綹一綹編織起浪漫情懷,父親不喜歡女孩子留長髮,因此我總是短髮不及肩,像個男孩,我將長髮飄飄的渴望寄託在娃娃身上,努力營造她的美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芭比夢沒作多久,母親就在好事的鄰居告狀下,發現我的竊行。少不了一頓教訓,我的心撕裂般痛楚,不為烙印在小腿肚上的條條似蜈蚣的血痕,而為相親相愛不久,卻已落在其他小朋友手中的芭比娃娃。
童年就在「芭比事件」後劃下休止符,從此我再不是滿腦子與玩具對話,充滿幻想的「小孩子」,我開始成為一個有責任感,再「實際」也不過,整日埋首書堆的「大孩子」,我學會凡事不能強求,也懂得「嬉無益」的道理。遊戲伴隨罪惡感,我不再玩娃娃。
國中是三年充實的空白,而後上高中,在一群會玩又滿創意的高中
同學中我顯得笨拙書呆,我盡力推辭所有的表演,當演員,我不行,毫無演技可言;當編劇,我不行,缺乏想像;當美術指導,我更不行,手不巧又沒有色彩概念。我只能坐在台下,當個觀眾,默默欣賞其他人演出如彩色電影的精彩。而我,只能在夢裡演出。
多年以後,我偶然看到一本談論兒童的外國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而玩具則是兒童的天使------剎那我有想哭的衝動,我的天使,我的天使竟好長一段時間被誤認為惡魔!過去日子裡的委屈與罪惡,或許獲得平反,但快樂、天真無憂單純享樂的童年如何重來?
將童年想要的玩具通通買下,痛快地玩,瘋狂地玩?太遲了,我早過了對玩具迷戀的年紀,加上禁錮太久,「理智」太久,也提不起諸如排隊買「凱蒂貓」的狂熱。我好想乘時光機回到二十年前,以大人的身份告訴那個腿上傷痕斑斑,無助哭泣的怯懦小女孩,「偷錢是不對的,但妳想要玩具的心可一點也沒有錯啊!」
但那畢竟只能想,現實做不到。於是我試著從記憶的長河裡將少得可憐的玩具經驗掏洗出來,我發現棄置在回憶盒角落的玩具們,從黑白變彩色,從平面變立體,搭上華麗外衣,他們閃耀如同國際巨星。我想再扮起導演,重新溫習與玩具的對話,並試著為他們創造如夢似幻其實是最真實的人生劇情。
玩具繼續在我筆端輕輕呼吸著。而蜈蚣血痕已然從我腿上、心上悄悄隱去……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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