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冰冰的風,在腳下呼呼的捲著早凋的杜鵑花。雨絲,紛紛飛散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一夜的失眠換來大清早行走在呼呼的風雨中,看著杜鵑花被春寒的風雨,捲成冰冷的遊盪者。像離開母親懷抱的小孩一樣,也成了遊走四方的旅人,但不論走到哪裡,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來母親的影像。
走進超級商店,一句「歡迎光臨」向耳邊劃來,身體不覺一陣顫抖。不知要不要回句什麼話來應它──像春雨一樣,冰冷的,讓人不自覺地低頭穿過自動門朝裡走去,感覺又冷了些。
拿了兩份報紙和一瓶鮮奶走到收銀台前。一個看似瘦弱的年輕店員剛結完前一個客人的帳。客人轉身離開走到玻璃門前。叮咚──,又從他的口中不帶冷熱的吐出──謝謝光臨,剛那聲「歡迎光臨」顯然也是打從他口中出來的。付了帳,拿起報紙鮮奶轉身準備離開,突然想到口袋裡的煙已經快抽完了,又開口說:抱歉!再一包煙,不好意思!擠出個微笑注視著他的反應,年輕的店員回給我一張不太看得清楚的笑容回應我。
回到住處打開報紙,瘦身廣告佔了半版,全民瘦身運動的超大黑體字刺目的刮著雙眼。像我這種身材還需要瘦身嗎?
小時候,也像現在的樣子,瘦巴巴的。老叫母親嘆道,瘦狗洩主人。不時拿出私房錢替我們兄弟買補品吃。還記得那時候,每天準備上學前,母親煮好早飯後,拿著剛自雞窩撿出的新鮮雞蛋,沖泡牛奶加上「補體素」給我們喝。吃了好一陣子,我們還是瘦得像稻草桿似的,讓母親直嘆,那個土庫街上的歐巴桑騙人。她說這一罐什麼營養品多好,好多人買回去,一罐還沒吃完小孩都胖了好幾公斤;要是買回來給,吃了沒變胖,拿回去退,她要退錢。還記得我當時撒嬌的跟母親說,好像在吃麵粉,白淡無味的像吃麵粉怎吃得胖。過不久母親改豬肝湯、當歸青杞燉虱目魚。
母親的心端自老家的廚房的大灶,後來端自修建後,在護龍尾廚房的電鍋和瓦斯爐,但最讓我懷念的還是那燒著稻草葉、甘蔗葉老家未修建時,那口大灶所蒸煮出來的味道。
最初是晨曦方透過窗戶篩進……。睡夢中,外翻的左腳被人輕巧的扶正了。沒有扭曲的壓力後,腿部血液、筋骨短暫通順,那種感覺極好。一會兒後,腿又外翻了,熟悉的不舒服感又昇上來。但隨即又被扶正,腿部才又暫時感到舒服……,一正一翻之中睜開雙眼。朦朧間,看見母親跪坐在左腳旁邊,身子被窗戶透射進來的微光,裁成好看的剪影。還依稀記得……,我揉著惺忪的眼開口叫著,媽,醒了喔!。
母親輕聲的說:「再睡會兒吧,媽得起床去煮早飯了。」
我撒嬌的說:「不睡了,我要陪媽媽去灶腳煮飯。」
每次母親扶弄受過傷的左腳的清晨,總會讓我將矇矓的睡意趕離溫暖的被窩,咻一聲,像被驚動的草蜢般彈離低伏的草尖,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將母親的不捨,拋在房裡那虛弱的微光中。
母親幫我穿了一件補了幾處的深褐色外套下了床,轉身抱我到地上站著,腳剛碰到泥土,一陣冰涼煞時傳遍全身,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母親問怎麼不穿鞋,穿著才不會感冒。看母親走出房門,我轉頭看看父親跟大哥還沉沉的在睡夢中,隨後跟著母親走去廚房。
廚房裡,頭頂幾處屋瓦破裂的地方,讓微弱的天光洩露了老宅失修漏雨的祕密。母親扭亮燈泡。走到灶前蹲下,往灶坑裡看了一下,看看那隻老貓有沒有躲在裡面睡覺。那隻虎皮斑紋的老貓,老是喜歡跑進去灶坑睡覺,直到母親塞進稻草才緊張的奪門跑出來嚇人。母親每次看到我被嚇著,總笑人說,又不是肖鼠的怎會那麼怕貓。灶裡頭只有像黑夜般的鼎底,還有昨日猛烈燒過慘白的灰伏在裡頭。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母親喚我拿灰扒,把裡頭的灰扒出灶坑。把灰扒伸進去,才碰到一點點,靜默的灰立刻吐出最後的嘆息。
廚房角落裡蹲了一只大水缸,水缸比我的身子還高一點,上面蓋了一塊厚重的木頭蓋。那個大水缸令人感到恐懼,倒不是因為裡頭有叫人害怕的東西,而是每次大人看到我小小的身子,靠進水缸踮腳探望時,總會丟出一個讓人驚慌的斥喝。母親不曾這樣對我。但是,我從不敢試探母親的分寸,我知道母親嚴肅的眼神,也看過母親教訓大哥時的威嚴。
門後,有一只米甕,一邊還有一堆蕃薯。我看著母親開始忙了起來,母親彎下腰來,拿起兩條蕃薯削好,在水缸舀了一瓢水洗淨蕃薯,又取下掛在牆上的菜剉,把蕃薯剉成籤放在一旁。洗好了米加入淹手盤的水,把蕃薯籤放到鍋裡和了幾下,放到灶孔裡蓋上蓋子。走到灶前蹲下,鬆開稻草塞進灶坑裡,劃下一根火柴點燃,關上小鐵門。幾乎每天看還是看不厭。我搬了一張凳子放在灶前不遠處坐下。
偶而,我會忍不住拿起竹管想要挑動灶門,看看裡頭燃燒的火光是什麼模樣。但是,黝黑的竹管碰到灶門,母親的眼神立刻掃了過來,把我手中的竹管給震退回去。母親的眼睛,有多樣的表情,時而溫柔、時而冷峻。我一眼就能知曉母親的眼睛在說什麼。鍋子的水氣往上冒,母親打開灶門讓熱氣稍稍平散出來,灶內傳送出來的溫暖,讓人感到些許暖意。我專注的看著母親,母親和諧溫婉的動作,像灶裡分送出來的暖意讓人感到甜蜜。不似昨日父親由外地回來,低聲的和祖母說話,母親站在廚房望向大廳時的冷漠。那時我縮在母親的腳下,靜靜的看著她的臉。
等到窗外天大亮時,母親會扭息燈泡,走回灶旁把鼎蓋掀開。翻散的蒸氣漫散四周,光透過屋頂的縫隙,把一團白色的霧氣紋做條條的光茫,如夢境一般。我興奮的告訴母親說:「好像神仙下凡哦!」。
母親啊了一聲,啥?我楞了楞。轉想,怕母親說我又亂講話,改口說,好喜歡跟著媽媽一起煮飯哦。母親靜靜的笑著,沒有回答。母親對我,總是靜靜的……
年過四十才開始回頭想念過去。幾多童年殘片和現實生活的矛盾,交相擠進狹小的而敏感的心靈──報上副刊跳出這些字句,搖著精神恍惚的眼,也搖出少年時的影像。影像中的我站在稻田的夜色中。
夜裡,那露珠沁著腳踝,雙腳感到一陣陣冰涼。星星在天空伴著彎彎的月眉,夜風柔弱的輕拂秧苗,發出沙沙的聲音。連接他處村莊的道路上,偶而幾輛車子穿過昏黃的路燈。車燈由遠而近,經過眼前轉角處,猛刺我一下眼睛又由近而遠離去,劃過仙草般濃稠的夜色呼嘯而過。過後,夜又密合成原來的黑。我跟母親在夜色裡引水灌溉秧苗。母親在前方拿著圓鍬和手電筒從這一邊走向另一邊的巡著。我用手電筒照著淙淙水流軟弱無力的往田裡流著。抬頭看看稻田遠方靠村落的那端,低矮的房子聚在一塊取暖,我站在田中央。遶過村子外圍的路燈一點一點的間隔著,暗淡的拉成一條弧在夜風裡閃爍著。
夜風拂過塞溝的秧苖,沙沙的葉聲交雜唧唧的蟲叫聲,伴著我走在冰涼的溝渠裡,捲高褲管踩著入水口,把一方的土塊翻補在溝渠裡的土包,右重左輕的踩在上頭把水完全阻檔,讓水轉彎流進水田裡。這畦水田在這區灌溉的水域己是水尾,接下去就是排水道。補好攔水的土方,爬上路面站直身子往水源頭的方向細細搜尋,看看前方別人家的水田缺口處有沒有轉彎的水紋,稍有彎曲的水流紋,有可能水被截走。他們的秧苗在白天已淹過了,晚上應該換我們灌溉。不能讓別人偷偷佔我們的便宜。田水當然要流進自家的田,否則秧苗會因為缺水而長不好,秧苗長不好會影響收成,收成不好關係著莊稼人的年冬也關係母親在家中的地位。
那時,還滿心希望長大後要給母親一個溫馨的晚年,不必每天勞神莊稼的收成和家事的雜務。幼稚的念頭,自以為是我長大了,懂事了,今日想來也是囝仔想。
母親是個童養媳,從小就以乖巧獲得家族的愛護和尊重。她用雙手在這個家族闢出一條路來。她和爸爸送作堆後,身份一下子由女兒的變成媳婦;從姐姐成了大嫂,這條路開始走得有一點艱難。父親的軟弱、暴躁常讓母親受到委屈。
記得我還很的小時候的某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吃著飯,不知因為什麼事情,祖母擎起一支趕雞的竹蓖猛力朝父親的背部砍去,父親沒躲開,靜靜的挨著祖母的打罵。母親在一旁不作聲的掉眼淚。幾年後,也是我念國中的時候,父親在晚飯時刻,質問母親是不是和村子裡某位男人在馬路邊說話,懷疑母親對爸爸不忠。母親反駁,並指說當天我也陪在一旁,說些什麼話問我就知道,還說,要「跟人走」年輕時就走了,不會留到今天。我在一旁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難過的哭了起來,飯也吞不下肚。後來在阿祖的訓了父親之後,母親含淚回到房裡,沒再出來吃飯。父親事後跑到外面直到老半夜才回家。
莊稼的收成關乎母親在這個家的地位,母親當然不敢輕忽。常聽到阿祖對我說著:你的母親一個人當兩頭牛駛,你爸爸身體不能做主,又好賭。出外工作,常做不到三兩天就回家,沒一樣事情做得成的。回到家裡,一天到晚只是睡。要不是你母親撐著,恐怕你們讀書都有問題。想起阿祖的話,抬起頭來看著站在田尾母親糢糊的影子,黑漆漆的夜色中只看到手電筒的光在移動著,慢慢自遠而近,思及遠地的父親,不知道他能不能體諒母親的苦而替母親傷心。抬頭看到慘淡星夜下,巡行於田埂上的母親,手電筒的光束,軟弱的像一把失去光澤的劍,那虛弱的光,在心裡串成一張張的往事,將自已童稚的無知和母親彎腰插秧的影像轉印成淚,滴入淙淙的田水,流進母親依仗的稻田中……。
把手中的報紙閤上,點了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迴繞喉嚨胸腔再迴轉自更深的丹田而進,把一地童年殘餘的灰燼刮起,經過相同的管路慢慢的經由鼻腔噴出,噴出的煙霧在眼前被窗外的冷空氣吸走,像我逝去的童年被年歲沖蝕而漸漸遠離,只留下尼古丁般的回憶在腦袋昏沈的時刻才淡淡升起,陪我低吟懷想。在這初春的冷雨中陪著我的,還是故鄉的印象和母親的剪影。
圖片攝影:喜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