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還未結婚前,有一天,男友的媽媽告訴我說,「阿嬤想看你」。在初秋雲斂風輕的天氣,驅車前往陽光灑滿北投山腰的別墅住宅,顯得溫和潔淨,社區內花草樹木更增添淡雅姿容。我這「準媳婦」是外祖母心中的特別客人,據說她一大早就特別吩咐開迎賓大門等侯,受如此的禮遇,真是不知如何言喻受寵若驚的感覺。在緩緩步上石階後進入會客大廳,我這下港來的女孩被眼前雅緻氣派的裝潢給吸進去了。說實在的,那天問了些什麼話已十分模糊,印象中外祖母和顏地躺坐在搖椅上不斷輕輕搖晃,嘴笑眼笑滿足地喃喃說「真好」「真好」,而當時我心中一團的戒慎恐懼遠超過思索真好的意義。
第一次聽聞外祖母的事蹟,是婆婆說起,外祖母年歲漸高,器官退化漸不能自由使喚,情緒頹喪至極,舅舅便組成親友團浩浩盪盪到國外散散心,在旅經美國迪斯奈內有項遊樂設施-太空山,入口前告示牌「六歲以下孩童及七十歲以上心臟不佳者不宜搭乘」字樣,七十六歲的外祖母口氣賭定要與一般年輕遊客搭乘雲霄飛車,約略十分鐘的太空山之旅,讓大家體驗雲霄飛車緩駛急衝,三百六十度快速兜圈圈,傾斜四十五度急轉彎的快感。步出室外我們彷彿還踩在踉踉蹌蹌的銀河裏,但外祖母「青荀荀」的臉色帶點鎮定,她自信的口吻說還好還好。但從所有親人眼中都看出這是一趟上窮雲霄逍遙銀河的結果,那虛擬的流星宇宙仍在眼珠內流轉,但老人家似乎是在對警示牌挑戰後舉起勝利手勢,證明自己生命存在,身體狀況是與常人無異的。
婚後第一年適逢外祖母的八十五大壽,在偌大家宅的停車場辦起六桌素菜來作壽,拉下鐵門舖上塑膠布,使大年初四冷颼颼的寒風不致灌入,親朋好友熱絡地交談寒暄,空氣也漸暖和起來,主桌在有暖空調的飯廳內,當親戚們享用第一二道菜後。便開始魚貫地行至主桌拜壽祝賀,外祖母見我初嫁入門的拘謹模樣,可親地問「過年有回去下港否?」慈祥的話語軟化了最初戒慎恐懼之心。在接受親戚序小壽比南山祝福,歡喜之餘突然說出「看到子孫序小滿堂,這樣我可以安心的走了」這樣喪氣的話來,群聚親友錯愕趕忙撫慰「這大喜的日子,不可說不吉調的話」,隨之外祖母也回應「對,應該歡歡喜喜」。馬上又浮出初次見面那種「真好」的滿足樂觀表情,這實在是一幅洋溢著富貴子孫賢的歡娛畫作。
據說外祖母於八十歲那年得了帕金森氏症,身體器官漸漸萎縮,近來生活起居已無法如正常人般自在,但她還是嚴厲拒絕晚輩體貼的心意 「手杖」。外祖母認為那是她「認老」的舉動,所以極為排斥。在身體已漸萎縮到食物要經剁碎才能吞咽,晚餐時刻,我們還親眼目睹外祖母緩緩伸出發顫枯瘦的手臂要挾取飯桌上菜餚,不願吃先前剁好的菜,在眾人目光見證下再度表現活著價值的生命能力,最後在舅舅允許下外祖母拿著叉子緩緩用齒頰力量享受生菜沙拉中草莓的滋味。整天的活動,在入夜後,外祖母也睏了,大家安撫她入睡時,她還叮嚀說「要留大塊蛋糕,明早我要吃」。這天真的話語,引得序小們哄堂一笑,眼前外祖母是個如孩童般可愛的老人。
在日據時期,外祖母還是個年輕姑娘。在圓環某旅社當女中(服務生),那時做女中是沒有薪水的,僅靠提行李等服務客人給予小費,後國民政府時代,便與當時幾位女中合資購買日本警察會館,合伙共同經營。三、四位年輕女子憑創業熱誠信念,每天從舖床、摺被、擦地板...打理房間樣樣自已來,裏裏外外光亮潔淨,沿承日人經營的模式,當時名人士紳高級官員來台,多會住外祖母經營的旅館,也曾聽她談笑說起那些早期政治人物之中,賣田產搞政治,實際上生活起居十分節儉克難的某某某,不僅『鹽、儉、餓鬼兼囉嗦』夜晚時洗衣擦皮鞋等都自已來,不願付費送洗,若隔天傍晚要離開台北,一大清早先退房,然後再將行李寄放櫃台直到預定離開那一刻,若辦完公事回來旅館則姑且在迎客室沙發上休息,也姑且向不同寢室的朋友借便所等設施,而其他北上顧客都是將離開台北之際才退房,這名賣田產實現政治理想的政治人物就是如此節省住宿費。
數年後,本金還完,生意的進帳都是大伙分紅,經營越趨穩定,使原本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又因緣際會前前後後收養了五個有血緣無血緣關係的孩子,這不僅是「反正家裏頭只是多幾個人吃飯」的消極念頭,而是積極地對待收養孩子個個都能視如已出,勉勵他們定下心來讀書,在這多層因緣事由,將他們凝聚成為熱熱鬧鬧一家人,外祖母是大家生命中庇蔭的大樹。後來在外祖母身體微恙,序小的關心探問如大塊蛋糕,綿蜜有情,我想這是外祖母生命中的甜蜜回憶...。
再度去探望外祖母是在陰霾早晨前往台北榮總。十九樓某病房內躺著利用氧氣罩,來維持呼吸的順暢的外祖母。她曾在意識清醒的日子特別交代,以後無論情況如何危及,也不願意插鼻管療治,我想這是外祖母生命尊嚴的最後表現。當醫生無奈地表示,抗生素等用藥已是平常的二倍,發燒引起肺炎,胃出血等壞血病症,已無可救藥。牆上時鐘內長短針共同向上指出外祖母靈魂將前往的另一個世界,這時親屬們有的在病房外拐角處倚著欄杆,垂頭如凋萎的草站立著;有的茫然的雙眼凝視前方,像在祈禱上蒼;有的坐在病房內長椅上俯首埋臉悲泣,或無神地望著沉睡的外祖母;有的手拿電話電話聽筒,一一連絡電話簿中所有親戚或朋友,儘快前來,氣氛沉靜凝重,彼此不交一語,默默地等待,等待椎心刺痛的時刻來臨。
送回家後隔天清晨,外祖母意識格外清醒,在柔和燈光下,親戚一個一個都認得。二三天後在大伙樂觀地以為病情可能有轉圜,想不到又臨時發燒三十九度,經緊急送醫治療,儀器上心跳血壓的指標,體溫的反應,忽正常忽下降,大家清楚她的體溫似乎漸漸被窗外灰黯黯陰雲層給包圍。傍晚由美國回來的長孫在耳畔輕喚著阿嬤阿嬤,外祖母強睜微弱的雙眼,虛弱地望著這生命中最後負擔的數十秒,然後再緩緩閉上眼,於是又進入昏迷狀態,體溫微微再緩降,窗外初春濕涼的氣溫,慢慢的向室內沉浸滲透,外祖母體溫也漸漸地一度一度還給大地。在醫院施打強心劑後趕緊連絡救護車送回,外祖母也堅忍意志抵達家門才斷氣往生。
經七七四十九日誦經後,莊嚴告別式來臨,靈堂內一盆盆的蘭花陳列著,淡淡蘭馨飄著外祖母一生的德澤。「音容宛在」等套辭不足以表達哀思,架上的輓詞是個個衷心的寫出對外祖母的遙思與感恩--「謝謝您給我的一切」、「阿嬤,真高興成為您的孫子,希望下輩子再做您的孫子」、「是婆婆是媽媽,更是位偉大母親」、「願生生世世成為你的女兒」、「端坐蓮花,往波羅蜜多世界」、「母儀典範」...我也寫著「人生如露珠,您寬大慈愛,使露珠更為晶亮,而我們在露珠中成長」最後整個家族合唱著「感謝天 感謝地 感謝阿娘甲老父 感謝你 感謝伊 感謝您所賜的一切 感謝每一個人 每一個日子 乎我平平安安 歡歡喜喜 感謝萬物 無論大甲細 感謝天地的一切」
在模糊視線中,我彷彿看見外祖母躺坐在搖椅上輕輕晃著,瞇著眼喃喃笑說「真好」「真好」...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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