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的年代 ◎凌明玉
那年參加文藝營，輕便行囊中只攜帶一篇仍在修改的小說和筆記本，那是我初次寫出的故事，第一次虛構別人的人生。
和朋友一路嘻鬧，因為商學背景，我們對文學領域非常陌生，兩人為將遇見知名作家而興奮莫名。在淡大校園，烈日下走了很遠的路，才到報到處，當時還未有自覺，我將會一直留在寫作的長路上。
報到後，看到一個紮辮子的女孩忙著招待學員，那是後來寫出《臨水照花人》的魏可風。然後被分配到六人一間的女舍，只見大家忙著挑選床位，離開學校很久了，恍惚有重返青春騷亂的錯覺。悶熱炎夏使人鎮日昏昏欲睡，想親近作家的激情很快就被熄滅了，位於地下室的女舍有種冰鎮涼意，於是白天的課居然全被我翹掉，大多待在宿舍抄寫修改那篇不成型的小說。
那年代電腦不是普及品，當然宿舍裡也無網路這種便利科技，每個文藝青年懷中揣著文學夢來到此地，那是發表慾望的集散地。只要我走過一群人身邊，空氣中即衝擊迴盪語文論述的音頻，我為自己不懂不知太多文學經典感到著急，宛若誤入國境的外星人，也為無法自然融入這個族群而焦慮。我和我的朋友，不停交換過多驚愕慌張的眼神，我們成為營隊中一對黏膩的伴侶，只能彼此依靠。
被分配的小說組導師是楊照，但幾乎只聽晚上楊照的課的我，有時白日睡飽了就跑到電影組或詩組聽課，對小說的熱忱仍在與視覺效果形成拉鋸。似乎有一夜，在淡大草坪上看見詩人羅智成和學員圍坐談天，詩的社群讓人無端羨慕起來，突然感覺寫小說的人很寂寞，我只得摸摸鼻子又踅回宿舍，繼續謄寫那篇小說。
寫字的潔癖，即便寫錯一個字又得鋪開白淨的稿紙重來，如果不是偏執而狂烈的想完成某一種救贖的情緒，幾千字的小說怎能像臨摹字帖般用掉三十餘張稿紙。那時，我真不懂填滿這些綠格子，於我又存在著什麼意義。
文藝營最後一日的晚間課程，導師終於開始評論作品，他不太滿意大家交出的文章，我想或許他認為這一大疊稿紙連文學都稱不上吧。當時楊照老師握著我抄經似的小說很認真的建議：「我不覺得這篇小說，妳真正表達出讀者想看的東西。也可以說，妳的小說人物還在閃躲什麼。」
聽過評語後，心情很沮喪，心想導師十分不會做人，好歹也該鼓勵幾句。但我得承認，光是寫作這件事就讓我無盡質疑，讓我感到無以為繼，又如何得以想到讀者？或許我只是想偏執的完成一件事，實踐一件從校園時代就經常被讚美的淺薄能力。參加文藝營和一兩個寫作班之後，我終於了解，原來，要寫好一個故事，並沒有那麼容易。
文藝營結束後，我想或許自己沒有寫作才能，那一陣子連一個字都不想再寫。兩個月後，接到聯文電話告知這篇小說得到文藝營的小說首獎。我以為畫上句號的文學夢，再度被連結了。直到現在不曾間斷。
楊照的話語，在後來的後來，經常在我塑造小說人物時，類似警語般的浮現腦際，提醒我，讀者的位置。文學所給予的熱情，無論喜悅憂傷、華麗崩壞的情境，吶喊呢喃與歇斯底里的言語，經由書寫所釋放抒發出的過程，即使反覆的修復重生，這些火種始終不曾輕易熄滅。這一切因文字自行繁衍的可能，又豈是書寫本身可以訴諸於萬一的？
相較於新世代熱情奔放的寫作團隊或長於自薦行銷的企劃型創作，寫作於我是一種極為主觀、極為個人的私密性行為。在五年級的成長脈絡中，大多作家總是耽於安靜的氛圍，我們不喜張揚交際、不慣與他人論戰、不見天日晚夜孤寂刻劃著那壓不能自己的創作欲。
有一次在課間休憩時間，遇到小說家駱以軍，他說初寫小說時，經常在無人教室一遍遍抄寫著喜愛的小說，只因為創作的焦慮和無以名狀的衝勁無法發洩。
他這麼一說，恍然明白了當初於幾本筆記中，我所抄錄的閱讀時極愛的小說情節，字跡娟秀竟如青春爆裂的木棉，早已深刻留駐於初時愛上文學的熱情年代。
※本文刊登於聯合文學雜誌2004年八月號。修正951119
※圖說：我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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