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信客◎凌明玉
往年夏季照例拜訪島嶼的幾場風災,加上頻頻發布的豪雨特報,幾乎所有的新聞畫面必定關注中部山區崩潰的土石,是否如往常阻斷道路?
媒體經常搶在風雨交錯的寧靜空檔,預知災難現場到卡位連線,高分貝提醒山區民眾,亮起警戒紅燈的幾條河川。山區部落的原住民們看著播報新聞的記者遞過來的麥克風,誇張聲調和千篇一律的問題,早已懂得嫻熟對應。
「颱風就要來了!你們還不撤離嗎?」
「要啊,等一下就撤了。」
「請問你們要撤到哪裡呢?」
「鄉公所的活動中心啊。」
接著畫面移到原住民阿伯身後幽暗的房舍,皮膚黝黑的阿伯只好故作忙碌隨便亂收東西。他心裡可能在想,這些城市的人頭殼都壞去了!
鏡頭再跳接到已經穿著免洗雨衣的女記者,「是的,現在天空開始飄起細雨,部落居民已經記取了之前颱風的教訓,一聽到颱風要來,個個猶如驚弓之鳥,正火速的收拾物品準備前往鄉公所的活動中心避難。以上是××記者在××鄉的報導。」
驚弓之鳥?火速?避難?
記者身後是一片藍天綠水的背景,阿伯帶著笑、端把凳子坐在門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顆檳榔繼續嚼著。
七級強震過後,山巒不復往昔穩重,政府當局為了振興災區的經濟,加速開闢觀光相關產業,走山位移處遂成新興景點。山脈原貌永遠不再,山區的原鄉人和土地最後一絲情感也隨之崩解。那些觀光人潮像候鳥,傳遞了季節性的溫暖卻解不了根生柢固的困頓。
去年颱風季節,有則新聞隱隱牽動了難得溫暖的心緒,記者沒有穿著雨衣在海邊當空中飛人或抱著柱子顯示強勢風力、還好也沒涉水測量身高,亦無全程跟拍政府官員排排坐鎮在所謂救災指揮中心的樣板畫面。
我們這些住在都市的人將漫天風雨和城市關在屋外,冷眼觀看電視播放著遙遠山崚滑墜不休的泥漿,以及斷裂翻轉的山路,其實比起記者的天職也好不到哪裡去。但在驟雨暴風的助長之下,原來冷漠的心也會隨之揪結,這簡稱為本世紀難得一見的人性,也是我們明知媒體傳播新聞不見得是真相,仍然關注著同住在這座島嶼的人們。
記得那是一則畫面上等待Live連線的記者和SNG車,以及其他等待通行的幾部大小車輛一字排開。怪手正趁著土石休憩的空檔,勉力搶通一吋吋狹窄的道路,恰可容得小車的距離,突兀的,有個郵差騎著郵政摩托車在車陣之中,不待鳴槍,郵差即搶拍快速奔馳而去,短暫一瞬,連人帶車以及跨越於車的兩袋郵包一股腦地倒臥於泥濘之中。
記者嗅到小題大作的機會,將麥克風湊上前問他:「為什麼要這麼急著送信?」
中年郵差很靦腆的笑著,沒接話,郵差或許心想這就是工作,非常理所當然的道理嘛。不過,媒體記者經常會沒話找話,問出一堆廢話,大家已經見怪不怪。
「在這颱風天,郵差也和記者一樣盡忠職守,真是令人感到由衷的佩服。」接下來記者果然開始自問自答。於是,攝影師的鏡頭不再空拍柔腸寸斷的山徑,記者轉而跟尋郵差的身影,摩托車才騎一小段路,個頭穩重的郵差又和車子再度滑倒了。
記者基於職業嗅覺,腦海裡已自動構織出綠衣天使甘冒狂風驟雨「使命必達」的景況,遂搶進往前再問:「郵包太重了吧。」又是媒體擅長接口的典型廢話。
山野郵差無奈笑笑,扶起重型摩托車:「不送不行啦。才一天沒送,就有上千封。不送不行啦。」
鏡頭一轉,空拍凌厲雨勢,郵差身影在雨中山路漸行漸遠。接著是記者後製旁白:「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信,急著在颱風天送達?」
這是個不錯的問句,讓人想起余秋雨筆下的「信客」。「信客為遠行者效力,自己卻是最困苦的遠行者」,作家筆下早年山區鄉間對外通信所倚賴的特殊職人──信客,是要師徒傳承並得身強體健的長年奔波。
看著螢光幕居然上演起現代信客堅守崗位的背影,心底忽忽浮出一絲久違的感動,總算有一則新聞是和政治、八卦以及黑心商品無關,而且深深地感謝這位記者不懼風雨的詳實報導。
最後,郵差順利將准考證交到原住民媽媽手上,還囑咐她要收好交給兒子;另外有位年輕女子收到信後,欣喜若狂的和郵差說謝謝,對著鏡頭說:「每次颱風,就只有他還會送信來。」倘若是情書一封,不選擇伊媚兒而是古典的尺素傳情,那是如何一種珍貴的信諾。
「沒人就沒信,有人就一定要送信啊。」忽然,山野郵差說出兩句淡淡的話語。我再次想起書中老信客對年輕信客萬千囑咐的話:「信客信客就在一個信字」。
又是颱風季節,不知道那山野郵差仍然送信否?但每逢豪雨和風災必然淹沒橋樑道路的土石流,就像暫時遷村退至高處又必得返回原鄉的居民們,他們從來不曾妄想政客曾經信誓旦旦說要實踐的承諾,一次又一次。
※原載於聯合副刊95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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