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材筆記簿】我的忠貞
人是最不忠貞的動物，為了滿足自己的口欲，於口耳相傳的名廚與街弄中穿梭，找尋特殊氣味的食物。一家越過一家，咂嘴舔脣品味純釀般的說：「嗯，太鹹了！太淡了。」
好不容易覓得一處廚師手藝無可挑剔，價格也經濟實惠，更難得的是唯利是圖的老闆還會認真變換四時菜色，也算是克盡餐飲業者的道德了。
一日，喜孜孜的前往用餐時，才發覺不只是人，連小吃店都學會了背叛。
拉下鐵捲門的藍漆上貼著「吉屋出租」四個大字。我怔怔望著紅紙上的字，像是一則手機簡訊：「就到這裡為止，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好了。」
不必尷尬的掏翻喜怒哀樂與過往點滴，省略直接面對面的眼淚和咒罵齊飛。想起自己甚至還來不及真心的對站在火爐前的老闆，說過一句：「我好愛，你的料理。」想起每次吃到可以滿足工作上的倦怠，安撫肉體上的疲乏，那種幸福的滋味難以言喻。
我一直很努力的對某一件事情忠貞，並時時覆頌自己的真誠。忠貞的在固定時間向它報到，忠貞的只聽它的音樂，忠貞的只看它的文字，忠貞的只吃它的食物……。然而我的忠貞成為一種笑話，我得到的總是率先被揚棄，無預警的被迫接受它毫無道理的漲價。當我再也戒不了日日服用的癮，最後被路人甲乙丙告之的難堪，一再撕裂我那微不足道的忠貞。
「搬走了？怎麼這樣。我開了好遠的車來的呢！」
「就是啊，老闆上次還說好吃，下次別忘了再來。」
又是一個信守承諾的冤大頭。我掏出皮夾裡累積碗數的點券卡，還差兩碗就可得到老闆的私房料理外加一張九折優惠卡呢。這提前支付的諾言，誰該為我負責？空盪盪的騎樓下，人聲雜遝圍坐於小吃攤前的熱絡不再，磨石地板僅遺留下烹煮料理的攤位黯黑的油汙印子，彷彿車禍現場以白漆噴寫的人型孤寂的躺臥在那兒。
陸續又有好幾個死忠顧客停在門口狐疑的張望，他們和我同樣的無法接受這美味的料理竟也學會不告而別。著火似的憤怒立即於胸臆中轟的一聲爆裂開來，每每忠貞待人者，企盼十個永恆盟誓，最後不變的僅是我的忠貞。
曾經揣想你就是那唯一能救贖我的好男人，即使你是個腆著肚腩還有些禿頭的小吃店老闆。從不讓我饑餓的肚腹兀自哀嚎超過三分鐘的體貼，點餐至上菜動線俐落的走位，高空墜落的麵糰快速精準的命中靶心。站在鍋爐前運籌帷幄，宛如交響樂團指揮有著寬厚肩膀的男人，你說服了我的胃，當我的心開始決定對你忠貞，你卻帶著你的料理遠走高飛？
酥炸得香腴芬芳的魠土魚塊，裝置於另一長盤端上桌的那一刻，那與羹麵分離的樣態，含有豐富ＤＨＡ的魠土魚得以保有黃金比例的色澤。然後你滿布厚繭的手扣著兩碟自製泡菜，提醒我配著一塊吃會更有滋味，排列成田字的碗盤把寒愴的美耐板桌面隨即裝點成平民氣派的日本料理。
「啊，只是點一碗麵，看起來就很幸福呢。」
「這樣就幸福了啊！小姐，妳真是愛說笑。」
你靦腆的笑著把油膩的手往圍裙上抹，轉過身去和一旁洗碗的妻子咬耳朵。因為你的料理有幸福的味道，於是我才會不可自拔的被吸引著，我的心我的胃皆已被你擄獲，而你究竟在何方？親愛的老闆，請勿試驗我的忠貞，即使鄰近店面已飄揚著燒烤肉串和麻辣臭豆腐的薰香，我仍克制著移動腳步的欲望。
回想第一次對你料理的麵食陷入一種愛戀的狀態，便是在小吃攤開業的首日。我無意探究你的隱私，但由你陸續與顧客的對談中知悉，中年失業的你原來是在小工廠擔任領班的工作。因為接不到訂單結束營業的工廠，頓時資遣了數十名員工，並未怨懟經濟不景氣造成的巨大打擊，你反而在短短一個月內就找好攤位準備重拾父親的麵食技藝。
光是如此，我就難免在吞嚥那熬煮豬骨與大量蔬菜的湯頭時，細細品嘗著你於困頓中奮發向上的勇氣。我就難免在外食的日子裡，多走幾步路，只為特意來咀嚼這延展性極佳的手製麵條。除了魠土魚羹麵或米粉，其他的麵點如餛飩麵、大滷麵也料理得別有風味，於是你的忠實顧客逐漸增加了。
「十個指尖都是熱情的承諾。」這是我在心中想好送你的廣告文案，因為你老是抱怨自己擺攤的地點人潮不夠聚集。後來，當你開始皺著眉頭煮麵時，我仍無法在麵湯中覺察到你的失落，只覺得幸福的滋味淡了些。
曾於傍晚時分，看見你正在揮汗揉麵，而托盤中還擺著小山似的麵條，不由得發出疑問：「老闆，每天都要準備這麼多麵，生意很好喔！」
「哪裡好！普普啦。天氣熱，中午到現在才賣五碗咧！這盤都要丟掉，我再做新的。」
「喔，這樣啊……」
挑起老闆傷心處的我，一時無所適從，但我一張口也只能吃一碗麵。稍一躊躇，始終說不出口的祝福，終究沒有機會再說了。比不上總統接見以賣牛麵興學的阿銘！但堅持每一口麵條皆是新鮮與健康的演出的你，想必正在城市中的某個角落繼續奮鬥著，我寧願這麼想。
站在你攤位的「遺址」前，胡亂的想著過往曾有過的甜美回憶，唾液仍不停的分泌食物芳香飽足的渴望。
捧著饑餓的肚腹，在回家的路上行經一處蚵仔麵線的手推攤，攤子前已有一小列人龍在排隊。據說像人民公社般等待食物配給的感官最是甜美，我遲疑了一下，也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畢竟，每一次的忠貞，都是由背叛開始的，不是嗎
（本文原載於於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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