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鬆讀】《同音字大不同》
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 ⊙ 凌明玉
小時候,我的志願就是當個「寫字」的人,因為大人們總是誇我寫字工整漂亮。害我以為只要靠著寫字,這一生便用不著發愁了。後來真的開始寫些不成文的篇章,接著又出版了幾本書,不知不覺我居然走到隨時都在寫字的這條路上。
寫到這般髮蒼眼茫,得空仍孜孜不息捧著閒書雜文字斟句酌的考據再三,如此逐字成痴,真不知是幸然,還是悻然?
我對自己經常使用的那幾個字,感到極度厭煩。瞧,就這兩句話組成的文字,又重複了幾個字。倘若突然在行文中,跳出慣性邏輯推演下的「新字詞」,我握筆的手不自覺便開始顫抖,心底不禁要迸出叫聲。
啊!多美妙的敘述,而我,是第一個寫出的人。
最近,我的腦袋陷入文字的罷工狀態,它不喜歡拐著彎思考也就算了,偏偏老愛玩限時搶答的遊戲。最多一秒,多等一秒也不肯。
想了就寫了,寫了就不想改了。這樣的字,一個字我都不想多寫。
當文字成為一種與呼吸同步的質素時,寫字變得一點也不單純了。就好像我們經常看到同一個演員,明明是同一張容顏,他的角色扮演卻常常令人混淆。這好比一個我們常用的字,分明晨昏定省老在於周遭出現,輪到我要喚它的名,便要一時語塞,心中還要揣度琢磨著:「好像似乎彷彿應該是這樣吧?」
寫作者難免自然的陷入一種「字」戀的狀態,或許字戀的源由通常是從「自」戀開始的。我在寫作時極易感覺先行捕捉一些靈光乍現的字眼,有時那是比聲波光速還要難以駕馭的念頭;彷彿鏡頭定格般的瞬間,我卻得花上許多力氣才抓得住它。羅蘭‧巴特於《寫作的零度》一書中即洞穿這點:「寫作正是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物,它就是這種有記憶的自由,即只是在選擇之中才是自由的,而在其延續過程中已經不再是自由的了。」
是謂自由故。經常我為了使自己的筆跟上思考的步伐,寫作的天職須臾轉移成類發明家的角色,先要設計簡省繁雜書寫的小玩意兒來助我一臂之力。發明一些簡字與象形字,來代入與書寫某個場景和情節的詞句中,假使這宛若咒語梵文般的手稿無需加密鎖定,淪入他人眼裡恐怕也是猶如無字天書般難解。只要想起自己的天真,不免就要洋洋自得的泛起一朵微笑。
是謂記憶故。略去上窮碧落下黃泉蒐羅資料加上翻閱字典辭海的時間,平日習慣運用記憶中的語彙,只能為我換來一篇不到千字的小品文吧。這實在是得不償失的速食文化,直至集篇將要出版成冊,逐字逐句校對昔日舊作,我的腦袋轟地便要炸開來。
在自由和記憶中擺盪的我,儼然外星球語言,正盤踞於自己構築的小說散文中嗤嗤竊笑。首先,我得像抓電腦蟲似的苦苦追尋文句脈絡匍匐行進,不斷反覆推敲字詞的含義或意涵。唯有自我知曉的描述,為我堆砌出一個書寫的速食國度,但科技發達與網路普及無形中也推波助瀾的參上一腳。
我想《同音字大不同》這本書的內容,應該會喚起許多人對於精準文字的回憶。自從電腦文書處理軟體不停推出新版輸入法和數位板,標榜自動判斷所對應的最可能的中文字詞,略去逐字逐詞進行同音字詞選擇的麻煩,這人類的文明不禁令人憂心忡忡。
我就時常懷疑自己的項上人頭留著何用? 為何電腦思索的語詞,總是取代了書寫的原意,進而說服與顛覆了我的初衷。再者,翻開書報雜誌,聳動且一語雙關的標題,在記者和編輯的生花妙筆下,同音字取代了原字,幾乎形成了一種時尚的文字遊戲。類似的幽默文法,正逐步推翻著既有字義,於是不久的將來,我們就要完全遺忘某一個字正確用法。
雖然漢字作為記錄漢語的符號系統,其最大特點成千上萬的字數,讀音卻只有四百多種,加上聲調共一千多個,同音字所占比例更為多數。而《同音字大不同》此書的內容,除了為讀者分析「同音異字」的歧見,看完這本書輕鬆詼諧的編排方式,令我想起了古人規避帝王名諱的諸多限制。其中以宋人避諱之例最嚴嚴峻,北宋太祖趙匡胤,除「胤」字之外,匡、筐、洭、眶、恇、劻、眶…等皆在避諱之列。還好現今再也無「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限制,而且我們也可大啖「鴨肉扁」之於,隨時言語開「扁」。
其實許多同音字的脫軌演出,常會因此開啟另一個意料不到的想像空間,這類的腦力激盪,總是為我們帶來語言上的延伸趣味。
但在自由和記憶的篩漏中,我們以文字紀錄歷史和書寫人生,我只希望自己身處文字排列組合的迷宮時,千萬不要成為羅蘭‧巴特所說的:「逐漸變成他人語言和自己語言的囚徒。」
※本文收入商周出版社《同音字大不同》書序
※圖說:這推車上的書到底要何時才看得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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