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Melnikov的獨奏會，曲目如下：
Schubert：D946
Schumann：Etude Synphonie
Scriabin：Fatasie, op28.
Prokofiev：Sonata No.6
Encore piece：
一首Scriabin(我猜的)
一首Prokofiev：他的短曲裡面的一首
Schumann：兒時情景第一首
依據我過往的音樂會經驗，現在的鋼琴家的風格甚麼都有，獨缺經典俄羅斯風格；而昨晚，如同標題，聽完的感想即是：Abolute Vodka, totally Russian!! 按了爽之外還要再按個酷！真是太酷了，Melnikov！
昨天晚上這場曲目，是套極具挑戰性、充滿企圖心的曲目；考驗著鋼琴家的體能、技巧和詮釋。整場氣氛是從溫暖、好入口的舒伯特切入，帶進氛圍和技巧交錯的交響練習曲，逐步轉換到下半場的史克里亞賓，直到最後的大爆點普六鋼琴協奏曲。最令我滿意的是，整場音樂會聽下來完全沒有虛招(這對現在鋼琴家而言也是相當罕見的！)：在任何旋律起伏的波段，不是由情緒帶動手指的「感覺」，試圖要感動聽眾；而是真槍實彈靠著控制觸鍵的面積、輕重、方向堆疊出來的流暢的線條，充滿十足的說服力。尤其到下半場俄羅斯曲目的時候，Melnikov表現出來的沉穩、掌握力和信心，儘管他在舞台上看來如此冷冽堅毅、仰之彌堅，我得說他的琴音真是讓我的心都熔化了---並不是鋼琴家彈得多熱情、多有感染力，而是鋼琴家的投入、熱情、性格，透過鋼琴曲所傳達出來的一種熟練和境界，實在太棒了。
俄羅斯鋼琴家除了技巧高妙和力大無窮之外，還有一項特異之處：短時間內呈現大反差的強弱變化。從前聽李希特，每每總被他前一秒羸弱、後一秒超大聲搞得有點不知所措；如果借用《航海王》來視覺化比擬，就像麋鹿醫生喬巴突然從可愛寵物一下子變成兇猛麋鹿的瞬間。
當天Melnikov的演奏，處處可見這項原之原味俄羅斯的特質；我的體會是，這項特質並非適用於所有的曲目。浪漫時期的作品強調氛圍和連貫的敘事性，無論是一大首曲子或者許多首小曲的組曲，都需要完整的敘事，只要演奏者有本事描繪出氛圍、把故事說得好並且渲染出去，作曲家要的是「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朦朧感，技巧高低、動態反差，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反而如果太過清楚，說不定破壞了感覺也不一定。那天的D946我便覺得Melnikov俄羅斯式的高反差，中斷了樂曲中的敘事性和情緒；分開來聽全都很棒，合起來聽，中間就是有斷層。這令我想起多年前聽李希特在Melodya彈Schumann op.17，其中有一首中間弱到幾乎沒有聲音，一度以為CD錄壞了，後來到朋友家用很好的音響放很大聲聽，才發現CD沒有壞，而是李希特彈太弱。昨天Melnikov的演奏，說明這不是李希特的私癖，而是俄羅斯高反差特質。
另個我覺得上半場不太適合Melnikov的理由，是彈性速度過多；舒伯特和舒曼都聽得很清楚。不懂為何要用如此明顯的彈性速度，聽起來感覺慢得太明顯而且沒必要，實際上浪漫時期的曲子，演奏者只要用自己的語氣和方式，把故事說得完整和清楚即可，並不需要加油添醋，有趣的是似乎多數演奏者都不如此認為，怕聽眾吃不出味道，於是聽起來，偶爾會懷疑自己是否成了演奏者的發洩工具。聽Melnikov彈交響練習曲的時候，頻頻想起五個月前Aimard彈的同首曲子，我自問為何Aimard的交響練習曲聽到最後，有種莫名的感人，但Melnikov不會？我同時也自答：理由就是上述兩點造成敘事連貫性的斷裂。加上Melnikov彈到最後一組變奏的力道和強度，有那極短的時間我以為遇見年輕的Pogorelich：雙手如此輕鬆刻畫出極深的斧鑿之痕，那種響度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到下半場，這些俄羅斯特質全都歸位了。我覺得沒有瑕疵，要一定要挑，就是他偶有彈錯音。
很明顯地他把重點放在Prokofiev no.6(廢話！任誰都會把重點擺在P6)。Prokofiev的曲子用看得才知道比聽得要難上許多，這曲子真不是普通的難，難不是難在技巧，而是左右手各自彈都已經複雜到爆，還要交錯彈，複雜度很難有人出其右。
Melnikov可說是迫不及待地進場彈第一樂章，這個樂章是在告訴我們：先別吃驚，你們等著瞧，好戲在後面。相較於後面的樂章，第一樂章有雛形但仍不算複雜；我個人最驚喜的是第三樂章，最喜歡是第四樂章。我在聽錄音的時候，第三樂章的層次感並沒有感受如此深刻，但現場聽來，音量的弱強強弱、情緒的高低起伏、氣勢的漲潮退潮，樂章快結束時頓覺「看」到了音樂線條在眼前流動著。
至於第四樂章，普羅高菲夫寫作鋼琴奏鳴曲的第四樂章，好幾次首尾呼應，即把第一樂章的旋律也寫進第四樂章中，六號是如此、九號也是如此，我在聽錄音時，也只注意到此而已；可是在聽現場時，我頭一回發現普羅高菲夫不但把第一樂章的旋律寫進去，並且將兩個旋律打散分拼在左右手的旋律，然後組在一起構成類似賦格般的產物(可以這樣說嗎？)。聽起來是難上加難的複雜，實際上是非常精巧而前衛的對位；Melnikov強在兩隻手的獨立性不但好，而且對於左右手的控制爐火純青，要左手大聲就大聲、右手大聲就大聲，要兩手一樣大聲就一樣大聲，然後隨著譜再迅速地換來換去，幾乎是直覺般地轉換變化，其中再搭配多種可以想到的指法技巧，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忙、超輕鬆；結論只有四字形容：技驚四座。
安可曲，昨天最後加彈的舒曼兒時情景，喔~~太好聽了！私下以為最適合俄羅斯鋼琴家的浪漫時期作曲家是舒曼。舒曼那種那份收不回來的耽溺自戀纏綿，就是能被俄羅斯鋼琴家的指力勾勒出清楚而美好的輪廓，同時搭配悠遠的美麗琴音；聽完Melnikov的兒時情景，更確定朱曉玫的兒時情景之於我真是聽來沒感覺。
昨天晚上的觀眾好像沒有很喜歡昨天的音樂會；至少最後鼓掌沒有很熱情，起立鼓掌的人也超少(我有忍不住站起來)。Francis從美國回來，與我同去音樂會，她說周圍就屬我聽得最起勁，她則感覺此鋼琴家太粗暴、太豪邁，在她的定義裡，Melnikov是鋼琴宅男vs俄羅斯醉漢暴力，聽眾被俄羅斯暴力嚇到，但缺乏明星氣質，所以反應沒有想像中熱烈。
是喔？昨天晚上最精彩的就是正統原汁原味俄羅斯鋼琴技巧啊~~~~各位~~~~~而且跟二十世紀初期的老派俄羅斯鋼琴家比起來，昨晚Melnikov已經是進化版、有修飾的俄羅斯鋼琴了，因為他的指法是力道、控制和細膩取勝，而非老派的完全粗放，好像真有古早時期俄羅斯鋼琴家彈斷琴弦的先例。
希望Melnikov擇日再來台灣，而且衷心期待那套曲目會是Shostakovich 24 prelude and Fugue--但這可能是票房毒藥的曲目吧。
最後說明一下最近寫文章的狀況。
因為這幾個月事情排得滿，每件事情都要預留準備的時間，晚上回到家又腦殘起來，沒辦法一次就把文章完成，但我又不如其他格主有耐心，忍得下全部寫完才貼文章，於是出現文章總要掛好幾天才逐步寫完的情況，而且每天進度不一，也不一定每天都有新進度。我真心希望此番屬於作者的任性不致造成各位的不爽朗--但若傷害已經造成我也只能雙手一攤，是吧？另外，我要說明絕無以此拙劣愚蠢手法來衝甚麼流量、點閱率，純粹就是力有未逮，一次寫不完，辛苦各位擇日再來；更重要的是，無論文章有無寫完，隨時歡迎留言，一如家裡很亂沒整理，仍然歡迎朋友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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