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聽音樂也是要換季的。
冬天,我喜歡經常來一大盤Schubert。最近經常聽Schubert Piano Sonata No.17 in D Major (D.850),可以說是回台灣以來最喜歡的曲子。
D850在Schubert二十二首鋼琴奏鳴曲當中,雖是他生前發表過的三首之一,卻在二十二首裡面不算有名。大約在兩年前我在書上讀到這首曲子,這本書便是頗為見仁見智、村上春樹所著的《給我搖擺,其餘免談》,一本音樂隨筆;書裡面列舉了作者所喜愛的曲目,其中便包含D850。喜歡Schubert不意外,但為何會獨鍾Schubert此曲呢?按照作者本人的說法是:「蘊藏著一股足以彌補這些瑕疵(編按:即作者認為此曲結構粗糙)、蘊含深奧精神的直率與熱情。而這股熱情就連作曲者也無法駕馭,宛如水管破裂般四處噴洩,迫使它打破奏鳴曲的架構所要的統合性。....到頭來,我覺得這首作品等於是凝縮了--或者說成擴散了要來得更正確些--所有舒伯特奏鳴曲吸引我的要素。」
好奇心立刻被誘發,但我沒有馬上行動,唯一勉強稱得上行動的是隨手在MSN上問了一位朋友關於D850,他說「好聽」,並且意外地發現手上沒有想像中那麼多張D850的版本,遠比D960少,除此以外便是其餘沒太大建設性的喃喃自語。可能是問道於盲(但此人不認為己盲)降溫我的好奇心,從那以後逛過好幾次唱片行,我拿過好幾次不同的D850,卻從未買過一張,就這樣等到上星期到兩廳院圖書館借來Brendel所彈的D850。
這對於我便有兩個全新事物了:一是D850,二是Alfred Brendel;我從未聽過任何Brendel的錄音,直到此時。為什麼從沒想過聽Brendel,可能因為長相可能因為曲目,原因不可考,但我非常清楚我想要聽Brendel,是因為馬克是Brendel的大粉絲。
馬克這位與我在Till Fellner音樂會上巧遇的英國樂友,之後我們又共同參加了一場音樂會和Brendel的大師班,從九月份到回台灣這段時間我們也寫寫email。他是個沉靜而慢調的人,同時擁有英國人的距離感(aloofness),卻經常提起Brendel:音樂會上遇過Brendel,跟Brendel講過好幾次話,告訴我一首Brendel的詩,就連跟Till Fellner見面的時候,他問的都是與Brendel的兒子合作演出室內樂的感想。他說,如果硬要他只選一個喜愛的鋼琴家,此人就是Brendel;在Brendel收山以前,他聽過四十多次鋼琴家現場演出。
多數人可能覺得「四十」這個數字沒甚麼,但我感覺相當吃驚,因為即使在倫敦,要聽同一位鋼琴家四十多次現場,不但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和耐心,也需要幾乎每場必到的運氣,更何況馬克不住大倫敦,他住在倫敦兩小時車程的英國南岸Eastbourne,差不多是屏東到台南的距離,火車單次往返便超過一個多小時。一位鋼琴家能夠如此長期吸引一位資深樂迷,而且舟車勞頓不以為意,我想Brendel必有可聽之處;加上他的大師班還滿有趣,頗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又剛好有錄D850,幾番交會之下,我便借了Brendel錄製的D850。
先說D850。
村上春樹對D850會有「結構粗糙」之評,並非空穴來風。此曲四個樂章分別是Allegro(快板)/Andante con moto(略快的行板)/Scherzo(詼諧曲)/Rondo(輪旋曲),迥異於典型的行板入、慢板續、快板出的結構,另外便是D850四個樂章的主題、節奏各自分離, 第一樂章的次主題雖然暗示了第四樂章的主題,但首尾呼應並不明顯,模糊了最終樂章回歸首樂章的連貫性;Schumann曾經評過Chopin某首鋼琴奏鳴曲是「硬要把四個小孩綁在一起」,這句話拿來形容D850也恰如其分。除了結構,D850聽起來也頗為出人意表,我的感受是,一開始的快板便給人奮發精進、有為青年的企圖心,可是接下來轉為比行板稍快、詼諧曲和輪旋曲,那份企圖心不知怎地便逐步轉化成「人閒桂花落」的寫意與閒適,雖然第二樂章已經鋪陳相當長,但仍難掩樂章間的氣氛斷裂。這與村上所言「是擴散、而非凝縮」不謀而合。
有所出入之處在於村上稱此曲「深奧」,反而我覺得D850是較其餘知名的舒伯特奏鳴曲簡單,前兩個樂章的都有兩個主題交替,造成深奧之感,可是三四兩個樂章簡單明確,第四樂章的和弦方式回歸到古典。熱情和直率是有,不過沒那麼深奧。其實簡單的曲子未必容易,但是層次感似乎不及深奧。
Schubert知名的鋼琴奏鳴曲好比664、784、894、958~960,通常必有綿(或冗)長、沉緩、動態範圍窄等特質,但這些特質的另一面、吸引我的是它們充滿沉思靜謐的氛圍,連帶引發較大的想像空間,總覺得像穿得飽飽地走進下雪的森林,地上鋪滿雪,氣溫不太冷,光線不太暗,樹木不怎茂密,所以氣氛並不森冷,但整個人是被圈在個廣大、有厚度、略帶膨脹的環境裡,並不笨重也不輕鬆就是了。相較於此,D850才剛下雪,時時感受得到輕飄飄的雪花,氛圍輕得多,而且真好聽,四個樂章都好聽,是立刻就讓人覺得好聽的好聽,不須思考便會覺得好聽,直覺地好聽;最妙的是,聽完全曲,第一樂章反而顯得突兀,就像有時候事到結尾難免感嘆:既然總是會到,差別不過幾分鐘,何必一開始衝那麼猛呢?
再來Brendel。
村上書中對Brendel的評價是:「維持了他脈絡清晰的特性。這當然是件好事,遺憾的是他這回的脈絡卻是那麼的缺乏說服力。從頭到尾聽完四個樂章後,得到的感想只有品質高上、知性十足的索然無味。或許正因為這兩位鋼琴家(編按:指Brendel和Ashkenazy)出身正統,因此難以真正體會D大調奏鳴曲那深植於骨子裡的矛盾性、自我解構性,以及那『豁了出去』的熱情洋溢。他們的特質總讓我感覺,姑且不論這類特質是好是壞,想必是無法見容於他們倆的音樂理念的」。
這當然不是甚麼好的評價,而且大部分關於音樂的評價,歸結到最初源頭都是個人喜好,而一談到喜好,牽連太廣也太複雜,其實就點明自己不喜歡,並且羅列不喜歡的事實和理由即可,也算理性的陳述。但硬是把答案牽扯到鋼琴家身上(出身正統),且聯想成與鋼琴家家本人旨趣不合、無法見容於音樂理念,這就扯太遠。講自己就好嘛,扯別人幹嘛呢?所以讀這本書,我側重的是寫法,不是意見和觀點;甚至我覺得多數音樂相關文字,扣除音樂學或科學類專著,都是僅供參考,最終仍要以自己此時此刻的需求為依歸,斟酌取用。
回歸到我自己,我喜歡Brendel彈的D850,D850之外,我一併聽了960、784和流浪者幻想曲。
Brendel的Schubert輕巧、靈活、線條清楚,段落間動態不大但算明顯,他的觸鍵仔細漂亮乾淨、音色清麗(他不太敲擊琴鍵,而我的確偏好觸鍵細膩有控制力的)、踏瓣乾爽,而且有著極佳的節奏感(在850第三、四樂章、960第三樂章表現很明顯),整體聽來非常古典,甚至令我想到莫札特,這是混搭莫札特的舒伯特(cf. Paul Lewis混搭貝多芬的舒伯特,總覺得太過affirmative)。另方面,Brendel略略教我有點意外的是,他的琴音有種盡量避免張狂、張揚的模樣,速度不快也談不上慢,那個感受是往內聚合的,但又不是有意的內斂,竟讓我覺得有罕見的內向與沉靜;讓我想起他在大師課上對學生講的:「彈琴要powerful but aggresive, energetic but fast」。
之後為確認Brendel觸鍵的乾淨靈巧程度,我便續聽Rubinstein的D960(因為找不到他彈D850),他的觸鍵和音色也是秀麗一派,與Brendel的差異在於,Rubintein觸鍵的量比較大,聲音比較敢,也外放些。至於Arrau的D960,遲、緩、沉、厚、慢,若說Brendel是李尋歡好友阿飛手上那把極輕的快劍,Arrau就是把玄鐵古劍,以前聽喜歡那因綿長拉出來的空間,現在再聽認為以前自己難免惺惺作態了些,因為他的確相當慢、甚至太沉了;就連樂興之時這套歡快又熟悉的曲子,都沒那麼歡快,要尋歡,千萬別找Arrau。
不過我仍願意耐心聆聽,現在的原因反而是:a)珍珠光澤般的音色;b)語氣的均衡;他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絕對不會在行板一個樣子,在快板或詼諧曲另個樣子,我欣賞這一點。
PS: 最近覺得文章走到哪裡是哪裡,不會一定要凸顯或點明甚麼,應該會虎頭蛇尾。反正,此時此刻就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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