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同學Monique是我在倫敦的唯一舊識。
去年,我跟Francis到Festival Hall聽Mitsuko Uchida獨奏會時,在大廳巧遇Monique。在此之前,我們有十年未見。Monique見到我的表情及其誇張,睜圓她原本就是圓圓的眼睛,口裡高呼我的中文名字,然後挺著內有雙胞胎的大肚子快步走上前來,第一句話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相較之下,我平靜地用她的中文名字回應了她的吃驚,告訴她我來倫敦玩,接著引發他一連串的「真是太巧了!」。按照旁觀者Francis的說法是,我好像跟她不是很好,我一點也沒有很高興見到她;連她跟Monique聊天的熱絡度都比我來得高--基本上就是繞著那顆雙胞胎的肚子和我們在倫敦待多久打轉。Francis是對的,我跟Monique在大學不同班,普通熟,不過真正關鍵的是,外出--無論在國內或國外--若遇到認識的人,我都不打招呼,有時候勉強打招呼是像這回一樣被看見,否則我大概就當沒看見轉身離去,省得麻煩;尤其在聽音樂會之前,也不想被額外的事情干擾。
但是我們還是在音樂廳門口聊到音樂會開演前五分鐘。臨走時,Monique寫下她的電郵地址給我,方便日後聯絡;但事後,這張紙條不曉得被我塞到哪裡去,其實我心裡打的算盤是:反正以後大概也很難再見到了吧?!根本想留下電郵的念頭都沒有,紙條當然會被搞丟。Ok,我承認這部分我相當孤僻,既不掩飾,也不想改變。可是今年在倫敦,的確有那幾分鐘,我有點後悔怎麼沒把Monique的電郵留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
到倫敦不多久,大約在九月初,我收到Festival Hall的一封信,大意是:基於我買了兩場Abbado & Lucerne Festival Orchestra的票,館方願針對十月九日另一場Soloists of Lucerne Festival Orchestra音樂會,提供買一送一的購票優惠。這場獨奏家音樂會是在Abbado來之前、有點半暖身的音樂會,演出者原則上就是樂團裡的各聲部首席,曲目包括Brahms雙簧管協奏曲、R. Strauss等等。曲目陌生,但是購票優惠很誘人,我思前想後,決定找Monique一起去,才開始後悔沒把她的電郵留下來。
Monique的電郵並不難搜尋,因為她拿到劍橋的博士之後,就在倫敦的大學裡任教。我很快發了封信給她,為增加她答應的機率,我告訴她我也帶了鳳梨酥給她。她也很快地回了信,信中對於我又來倫敦充滿驚喜--我立刻聯想到她杏眼圓瞪的模樣,她很樂意與我一起去音樂會,但前提是得先安排好保姆照顧雙胞胎才行,要我靜候佳音。結果佳音難待,直到音樂會開演前幾天,Monique音訊全無,我不耐久候,發信請她別傷腦筋找保母了,我要放棄優惠折扣,另外去排隊買馬勒第八。
原本以為我們兩個就這樣掰掰了,於是開始吃起要送她的鳳梨酥,沒想到十月底,Monique邀我到她家作客,我邊看信邊瞄一眼鳳梨酥,原本十二個此時只剩下四個,哈哈哈。
她住在東倫敦,距離我住的西北倫敦,搭TUBE、轉DLR(輕軌捷運,類似台北捷運文湖線)外加步行,要將近一個小時。結婚初期,她還沒畢業,與法國老公仍住在劍橋,之後因老公換到東倫敦上班,他們便搬來倫敦、買屋定居。這裡是個兩房兩廳兩衛一廚的格局,中等大小,我意外的是,其實看起來跟台北一對中產夫妻的住處沒兩樣,沒有絲毫英國風(英國人很喜歡在房間裡面弄擺設:裝飾品、掛飾、古老的櫥櫃、可愛的餐具、植物等等),同時因為雙胞胎的緣故,客廳地上、沙發上、餐廳散落著玩具和嬰兒用品,跟台北公寓沒兩樣。
待上一個小時左右,我終於理解,拜訪一個家有新生兒的母親,不管是應邀或主動,基本上均等同於「協助帶小孩」。終於在雙胞胎平靜下來的一個片刻,Monique提起那場無緣的音樂會,並且邀我跟她一起看雲門舞集的倫敦公演。她說:「她跟她老公協調好了,那天是她的放風日;白天他們一起帶小孩,晚上可以看雲門」。我那天晚上其實原本已經買好McCoy Tyner三重奏的票,可是一則這回聽了幾場Jazz Concerts都不滿意、甚至可說相當失望,二則我挺同情她當新手母親的辛勞,事後我想一下,便決定退掉McCoy Tyner的票,改去Sadler Well's看雲門。
這天一切都非常趕。
我們先約在Letcester Square Station見面,到附近的中國城吃飯;星期六晚上的中國城簡直是人山人海,我們到Monique熟悉的中餐館速速吃完飯,此時已經六點半;她竟然還要買虎皮蛋糕!我們擠進TUBE打算搭到離劇院最近的一站,卻因為周末車站關閉,只得到次近的站然後走過去,走到一半快七點半,Monique忍不住抓著我跳上計程車衝到Sadler Well's門口,仍然來不及,只好坐在二樓看電視。
前年我也在倫敦看過一次雲門,這是第二次。我對雲門從「流浪者之歌」以後便無感,我認為雲門從「流浪者之歌」以後,已經喪失與台灣/中國文化之間的情感聯繫,轉向可以說更普遍、也可以說更空泛的主題,也就是禪,當中包括生死、人生、流浪等等。偏偏「流浪者之歌」以後,雲門簡直像改運一樣,不但找到長期贊助者,解決長久困擾林懷民的經濟問題,同時在台灣或在國外,開始大紅特紅,甚至成為代表台灣的國際藝術團體。
在歐洲,喜歡雲門的老外不算少,但我不了解他們喜歡雲門的原因。這幾年看雲門,我的觀感是沒進步。以這次的舞作「白色」(White)為例,首先編舞是林懷民以八年前的舊作擴大改編而成,基本架構就是舊的,內容不但不知所云,而且滿多部分(無論技巧、視覺或概念)與日本舞踏團體(如山海塾)的概念重複;要講「禪」,全世界很難有團體企及日本表演團體項背。其次是表現沒進步,舞者跳得很辛苦是沒錯,可是技巧沿用傳統雲門慣用的技法--跳躍、漫步、翻滾,技巧相對於目前國際現代舞團體,簡單太多;肢體上,雖然我們仍然可以見到男舞者傲人的八塊腹肌,但是有腹肌並不代表肢體有力、夠柔軟或具有表現力,更不代表足以展現出人體線條的美感,甚至某些肢體伸展該待在原點持續一段時間的動作,幾乎都待不夠久,舞者便放下腿或手。這些氣喘吁吁又伸展時間不足的舞者,令我不禁懷疑起他/她們是否有經過足夠的體能訓練呢?試問一群氣喘吁吁又伸展不足的舞者是要如何傳達「禪」寧靜、深邃的氛圍和內涵?恐怕只是帶來更多的緊張感。
Monique習慣在人群裡面尋找認識的人,結束以後,儘管她很掛念小孩,想要急著回家,仍然因為在人群中遇見劍橋的學弟妹忍不住攀談起來。他們都對雲門的表演抱持正面態度,尤其對於舞台設計印象深刻--整個舞台以白色為主,上半場是從舞台上方垂墜下數幅白色綢軸,舞者穿梭綢幅之間,下半場是舞台上貼滿白色膠布,主要一幕是舞者陸續將膠布拆下。大家都覺得舞台很好看,覺得整體帶來的composition很不錯,想也知道我只有陪笑的份,我其實很想大喊,你們這群人到底是在看跳舞還是看舞台設計?這群人對於雲門首演當天(我們這天看得是最後一場)在Evening Standard上的兩顆星低評價嗤之以鼻,覺得免費晚報是不入流的媒體,這種媒體的評論怎麼能信呢?殊不知Evening Standard的影響有多大嗎?反而拿廣告上引術《紐約時報》的正面評價而夸夸其詞,連Monique也持同樣論調,我已然不可置信。
台灣觀眾對於雲門過於包容可見一斑,幾乎完全無視於「舞團」基本功夫不足的弱點。不是能夠站上倫敦一流劇院的舞台就足以證明是一流團體了,也不是因為它能夠撐那麼久、並獲得肯定所以代表是一流團體;真正的一流團體是持續進步、持續改良,強調內在轉化而非視覺效果,永遠無止境的進步。於是我趁著他們大讚雲門時,快點閃去洗手間上廁所,喘口氣吧,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說溜嘴。
等劍橋校友們攀談完後,Monique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急著回家。我建議她花點時間走到捷運站直接一路搭回東倫敦,她認為走路太慢,執意要找公車、轉乘捷運再回去,接著自顧自地找起公車站牌。我想恐怕她覺得我實在太熟倫敦了,所以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我的公車比較早到,最後我先跳上公車,回去西北倫敦。
這一整晚下來,感覺不好。表演欠佳是意料中的事情,可是我同學自顧自的行為以及盲目的為雲門叫好,令我相當失望。自顧自的行為是缺乏做人處事的道理--你如果真那麼急著想回家,為什麼又要跟校友哈啦那麼久呢?以及再怎麼樣我畢竟不是當地人,為什麼沒有招呼我一聲再自顧自地去找公車?至於為雲門叫好,如果看表演的觀眾都是這樣感情用事,雲門當然不可能會進步;嚴格的觀眾和批評指教,絕對是激勵藝術表演者的關鍵之一。
事後我的確也自我反省,或許是我自己太固執於做人處事的道理,新手媽媽總是容易緊張、顧不到你的感受,何必要在意呢?這種事情自然不會在心裡留下甚麼,我只能說這麼邋遢的做人處事態度,我以後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免得讓自己徒生不快。至於對雲門的看法,就算被指責不愛台灣或自以為是,我也無法妥協;我們的確需要站上國際舞台的藝術團體以加強民族自信心,而站上國際舞台的台灣藝術團體的確需要支持和鼓勵,但那不該是出自於同源同種的情感認同在作祟,而是該出自真正求好心切、精益求精的嚴格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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