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前曾老師跟我在火鍋店為李斯特有番小爭執。
她認為李斯特是個沒深度的作曲家,她暫停一下,補充說:「這是從彈鋼琴者的角度來說的,李斯特就是讓人越彈越無聊。蕭邦就不會,好像balade,反而會讓你越彈越想探索。」
「b小調哪會沒深度?」
「你說哪一首?」
我心裡想,哼,不知道b小調還敢批評李斯特!技巧,那是你沒辦法駕馭吧?!而且balade聽多也很煩~~~~但我哪能這麼說,於是經過聲帶轉換後就變成:「李斯特的鋼琴技巧很全面,要先能夠掌握技巧就是很困難的事情。」我也補充一點:「但是我同意李斯特的曲子沒有蕭邦好聽」。
曾老師說,當然蕭邦也有寫得不怎樣的曲子。「57首Marzuka就不是每一首都好,Valses也是相對比較沒深度的曲子」。
我說,李斯特的曲子雖然沒有那麼好聽,可是他的「鐘」( La Campanella)就很好聽。
「李斯特當然有好聽的曲子,不過蕭邦最難聽的也比李斯特最好聽的好聽!」曾老師竟然這樣說。
心裡一把小怒火燒上來,讓火鍋吃起來熱翻了,我在心裡大嘆一口氣,也沒再說甚麼。好笑的還在後面。
「其實從寬來說,我也可算是李斯特的嫡系學生。」曾老師說。
「嗄?蝦咪?」
「我以前上過一個國外老師的大師班啊,他說他是李斯特嫡系下來的學生,所以我們也可以算是李斯特的學生」。她還頗為理直氣壯。
「這樣也算李斯特的學生?」我真是不得不大聲了。
「很遠~~很遠的學生」,曾老師笑著說,「不過感謝你提醒我還有李斯特。最近有個學生天分很高、技巧很好,個性愛現,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曲子給他練,現在可以讓他練李斯特。只要練完讓他可以在女生面前秀一下,他都可以練起來」。
「那你得先讓他有付很剛的手指才行」,我說,「基本功很重要」。
「不用那樣也練得起來,練起來讓他秀的。」
「李斯特就是給你們這些人敗壞的!!!」我真是忍不住大叫起來。
「你放心~~~反正我們自己練,絕對不會找你來聽哦~~~~」
我已經沒力。這種爭辯只有愚蠢的開頭,時間拖得再長也不會有智慧的結尾。
並非我喜歡甚麼,別人也都要跟著喜歡,絕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偏偏經常遇到的狀況是,在沒有經驗值或相關參考值的前提下,就直接下判斷,而且是很感覺式的。每次遭遇這種狀況,我都很想說:「有人問你感覺怎樣嗎?是在討論當前當下這件事情!!誰管你感覺怎樣!自己感覺請留給自己」。當然這麼說絕對傷感情,所以多數時間我都沉默,要不然就「嗯嗯,很好啊~~」混過去。
我喜歡李斯特的曲子,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的曲子是工匠技藝的極致境界;就像一個手繪瓷盤,繪製圖案是否境界高妙是一種說法,但是繪製手法的難度和技巧本身已是成就。我體現這份喜歡的方式,並非是晨昏定省、日日親近,連特定時刻的特定音樂可能都少了些,反而接近想到拿出來聽一聽。而這一想到,經常隔上一兩年也是有的,畢竟每天聽李斯特,壓力頗大。
李斯特的曲子沒有虛招,而是確確實實地要求演奏者,從指尖到上臂、甚至到上半身,直接正面衝突鋼琴這項樂器;行就是行,勉強就是勉強,不行就是不行。許多人對李斯特的評語或許是,嗯,缺乏藝術性吧,我猜;但是老實說,李斯特之美的核心,是種對於理性、執行層面的講究和投入,其次才是訴諸於感性與動人。蕭邦的曲子難度也很高,但是他的曲風容許感性先行,也就是暫且忽略在技巧上能否完整執行出蕭邦的要求,演奏者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輸出一堆「浪漫的感覺」,先撐起曲子的面貌,然後再藉由「彈性速度」、延音踏瓣,外加搖頭晃腦來唬攏聽眾,全場聽得一頭霧水之後,還會爆出「挖~好浪漫!」,讚嘆不絕於耳。
套句古龍《邊城浪子》男主角傅紅雪的口頭禪:「劍是拿來殺人的,不是拿來看的」,同理可證,李斯特的曲子是練來挑戰自己的能耐,不是練來好聽的。就算你用再多的情感、延音來遮掩手指的軟弱,來敷衍聽眾的耳朵,李斯特的曲子是不會放你過關的。任何在基本技巧上偷雞、手指鋼性不足的演奏者彈出來的李斯特,對於演奏者本身和聽者而言,聽起來就是從頭卡到尾,聽起來是毫無轉圜空間的難,然後越難就越忙,大家都會心想「怎麼這麼難?」,有時甚至會聽起來難到讓大家覺得不忍,難到讓演奏者又忙又累,又沒那麼好聽;那那那~~~~~他怎麼不選蕭邦呢?或者貝多芬?
昨天在市立圖書館借了張Jorge Bolet的李斯特錄音,因為自從與曾老師在火鍋店爭執完之後,我就好想聽「鐘」(La Campanella)。Bolet在1980年代,在Decca錄製一系列李斯特作品,我借的其中有鐘、匈牙利狂想曲op.12、三號愛之夢、魔鬼華爾滋等曲子。
Campanella的旋律簡單,是李斯特一系列改編自帕格尼尼的曲子中其中一首,主旋律按照「A-B-A」重複三次,三次不同調性,三次不同曲風,有點變奏曲的樣貌,妙處在於在無論三次主旋律的性格如何轉換,全曲瀰漫穿插著輕靈的斷奏,聽起來猶如掛鐘滴答聲;因長度約五分多鐘而已,這首曲子較少出現在正式曲目中,較常成為演奏者的encore piece。雖是小品類屬,但是Campanelle需要演奏者的全副技巧:從一開始的輕靈,便需要手指前端的靈巧和堅強,否則音色不足以剔透同時還要靈巧,到中後段加入大量和絃、顫音、音階、裝飾奏、交叉彈法,兩手幾乎全部都是八度、十度音程的升降,如果手指剛性不足,連一分鐘都撐不下來。
Bolet同時兼顧了手指的穩定和靈巧,而且音色非常清澈晶亮,夏天聽來頗為透心涼(他的音色真的是讚!)---一般來說,李斯特的曲子很難令人有涼爽感。主旋律第一回合中,他的音色相當令人驚喜,因為實在太晶瑩剔透了,而且錄音錄得也好,到後面幾個回合,頗令我感覺意外的是,Bolet對於技巧複雜度高的變奏,情緒上延續了前半段的晶瑩剔透的小品氣息,並未因為技巧的開展而恣意揮灑情緒,整體聽來是技巧拿捏自如、但又未任性過頭的成熟詮釋,我很喜歡。
Youtube上的紀辛現場演奏版:http://www.youtube.com/watch?v=QpnM1ahqzdw&NR=1
紀辛的整首曲長比Bolet快了近一分鐘,因為他的斷奏更快,聽覺上更調皮、更嬉鬧的感受。除了更迅捷,到第三次重複,紀辛擴大了詮釋的規模,曲子如同鳳凰展翅般飛翔起來;與Bolet的收斂和節制截然不同。紀辛這招「鳳舞九天」加溫全場氣氛,觀眾熱烈回應,紀辛也彈得非常爽快。
2011-2012樂季,紀辛全球巡演的曲目以李斯特為主,希望有機會聽到他在最後的安可時段彈奏Campanella。
李雲迪的現場演奏版:http://www.youtube.com/watch?v=D1hC_TCTTIU&feature=related
這個影片的好處是,鏡頭完全聚焦在李雲迪的雙手,得以完整看見La Campanella如何被彈奏,也可略窺李斯特曲目技巧的難度。李雲迪的觸鍵明顯比前面兩者沉滯了些---恩,是座古鐘,到最後也如同紀新的詮釋,讓曲子開展,不過情緒上比紀辛更激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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