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去當全國失親兒運動會的義工;「失親兒」,就是俗稱的孤兒。站在體育館門口歡迎迎接大小朋友(他們從三歲到高中生都有)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台灣的孤兒這麼多---數得出來的就有兩千六百個,數不出來的,更是難以計數。
我以前總以為「孤兒」=「父母雙亡」,直到上星期接受義工訓練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會被送到育幼院的「孤兒」,理由有成千上萬種:父母雙亡是一種,父母遺棄是一種,經濟過差無力養育是一種,家暴是一種,還有更多理由。背負著「孤兒」這個隱性稱謂總是非常沉重,當他們走進體育館、經過一堆義工鼓掌歡迎的大廳,幾乎每個小孩都是低著頭、拿著東西遮起臉,而且臉上沒有表情,有些甚至有種忿忿不平的氣質,似乎抗議著社會的不公。
當運動會的志工其實很簡單,說穿了就是協助老師看顧這群孩子;一個老師通常還會帶著幾個社工人員一起管裡,所以分配給志工的工作相當有限。我們帶著這群小孩坐定位後,剩下的事情就是老師和社工的事了,而我所負責的這個育幼院,已經來參加過兩次,院童和老師對體育館設施、運動會流程、比賽場地等等,比我更熟悉,所以當開幕典禮結束以後,老師和社工便放牛吃草,任由院童自由活動,參加園遊會、到處跑跳。
那老師呢?眼看著兩名老師從包包裡分別拿出了哀鳳和哀配,玩起下載的小程式,越玩越入迷。好久以前在捷運上看到好些年輕母親們邊帶著小孩邊打手機遊戲,任由小孩在座位上爬上爬下,我便很看不順眼;現在連育幼院老師都如此這般,為什麼不想想處於相對剝奪的院童,心裡會作何感想?坦白說我心裡滿難過。
這家育幼院對參加運動會興趣缺缺,擺明坐遊覽車到台北來個一日遊,儘管如此也要做做樣子,仍要參加幾項田徑項目,聊備一格。下午時分,都快比賽了,幾個老師還坐在位子上打瞌睡或玩遊戲;雖然冷氣很誘人,但我可不希望人生第一次的義工,就坐在體育館看台上白白浪費,問清楚比賽項目和時間,我便走到田徑場尋找這家育幼院童,她們即將要參加小四到小六女子四百公尺接力。
我在田徑場外的休息區遇到嬿君、美珍和憶瑩三位選手,獨獨缺了萱萱;她們三個告訴我,萱萱已經從體育館裡出來,馬上就到了。
沒多久,兩個社工帶著「萱萱」和一個同學出來了。
「她?小六?」我注視著這個別著「萱萱」名牌的同學,怎麼看怎麼向國高中生,不像小六生。
嬿君、美珍、憶瑩不講話,悄悄地朝旁邊那個同樣高度、一直沒講話的同學比一比。
「所以應該是你?」我指著那位同學說。同學默默看著我,雖然長得高,但這張稚氣的臉龐才像小六。
「你為什麼不跑?」我認真地問著她,「身體不舒服?生理期?心情不好?」同學對所有問題,全都搖搖頭,然後羞赧地低下頭來。「不是她、不是她」,一位社工聽到我的問題,趕緊否認,指著別著「萱萱」名牌的國中生,「是她要去比」。
我指著那個假萱萱,完全不經思索地說:「她的高度可以是小六,但她的臉絕對不像」。
社工、真假萱萱全都安靜下來,大家僵在當場。
「完了完了....」我暗叫不妙,她們比賽要偷換選手作弊,我抓了包。這這這....干我甚麼事啊?我只是義工啊!我一點不想踢爆你們!現在場面那麼尷尬。但是另個我也在說話:「老師怎麼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教她們作弊!本來就該抓包!」
「我想不過就是隨便跑跑而已嘛,所以...反正兩個高度差不多,所以就叫別人來代跑....」社工率先打破沉默。
我差點要對她吼:「你知不知道這是很壞的榜樣!怎麼可以讓小孩子學習做事不負責任呢?育幼院的小孩也要認真教育啊!」但是我管住自己,把嘴巴拉上拉鍊,只用很嚴肅的眼神譴責她。
「都是你都是你啦!」社工趕緊轉換話題,「都是你不想跑、要換人跑,結果現在被發現了吧!把名牌換過來,還不快點去跑!」她把名牌別到了真萱萱的衣服上。
「所以現在我要去跑?」真萱萱問。
「對啦,快點跟她們去。」只見萱萱心不甘情不願地一起去報到,準備上場。
「ㄟ萱萱,你到底為什麼不想跑?睡不好?」
只見她眼睛一亮,「你怎麼知道?睡不好所以想偷懶。」
「反正就跑一下下而已,很快就結束了,你沒問題的啦!」我拍拍她肩膀鼓勵鼓勵,「ㄟ,你會不會恨我把你抓包?」
她搖搖頭,「不會」。很成熟,也很誠實地。至少我這麼認為。
我們到了田徑場。
「好,你們四個,誰是第一棒?」我的口吻像極了教練。
四個人搖搖頭。
「嗄?你們沒有分?」我又開始火那個社工了,沒想到這麼隨便。趕緊討論一下四個人的跑速、誰不怕槍響、誰反應快慢,然後快速分好棒次,報告給檢錄官。
「可是我們都有練習跑操場。」美珍說完,其他三個人點點頭。
唉,大人隨便,小孩可還是在乎的。「很棒,那有沒有練習接力?」我又開始雞婆了:「ㄟ,接棒很重要,你們練習過吧?」
四人再搖搖頭。
「嗄?沒有練習過接棒?」好好好,我認了。我們五個人又趕緊沙盤推演比劃比劃,討論一下哪手接、哪手遞出去,可惜現場沒有小的保特瓶,不然就可以練習練習。沙推完,坐在溫熱的田徑場上,還有十五分鐘,除了猛冒汗,沒事幹。突然靈機一動。
我拍拍前面的憶瑩,小聲問她:「你是基督徒嗎?」她點點頭。
「那前面那三個也是嗎?」她又點點頭。
「那把她們叫過來,我們來祈禱」。
憶瑩把前面三棒叫過來,正經而大聲地說:「阿姨要帶我們禱告」。旁邊兩側其他育幼院的選手也轉過頭來看我們。
換我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解釋:「這個....電影裡面不都這樣演嗎?比賽前來禱告一下。我們也照做。」
說時遲那時快,四個小女生安靜地低下頭、闔起雙手;我看著她們,感動得想哭,又害怕得想逃,因為越激動越不曉得要禱告甚麼,而且我向來禱詞平淡無奇,但現在弓在弦上,不得不發。最後硬著頭皮帶禱,大致是說:感謝代我們來參加比賽,無論比賽結果如何,無論昨天睡得好不好,求神帶領我們盡力投入,保守我們完成比賽,我們相信神已為我們準備好豐盛的筵席。「阿們」之後,她們四個人把我的手拉過去,然後喊起「加油加油加油!」,很大聲喔。是嘛,電影總是這樣演的。
快要上場了,四個人決議要赤腳跑,因為其中三個又瘦又小,運動鞋太重,讓她們跑太慢。
「阿姨,你要幫我們顧鞋子。」三個人遞來三雙舊舊小小的鞋子,裡面塞了襪子,我接過那六隻鞋,站在場邊看她們走向自己的位置,感覺自己彷彿被賦予天大的責任,跟她們四人連起來了。一這麼想,竟也莫名緊張起來,好希望好希望她們能夠得名---雖然這並不是合適的想法。
槍聲響起,第一棒嬿君衝出去,嘿嘿,她超過一個人喔;第二棒美珍繼續衝,嘿嘿嘿,她又超過一個人喔;第三棒萱萱,嗯嗯,她沒有超過人,好歹也沒有跑輸人;最後一棒憶瑩飛也似地往前衝,當她跑回最後彎道,我看見她旁邊那個超前一些些的原住民高年級生,體型是她兩倍大,心裡簡直涼半截,可是憶瑩還是拼了命的跑,非常非常接近地衝向終點。可惜最終還是輸了,我們差第三名不到一秒。
「唉,我要是跑再快一點就好了。」首先發難檢討自己的,竟是落跑公主萱萱。
「大家盡力就好,你們跑得很棒又很快喔!」聽到萱萱自我反省,真是太安慰了。
走回體育館的路上,遇到育幼院的社工,這位「隨便」社工,此時樂不可支地鼓勵讚美著她們;「你根本沒在看比賽好吧?」我只能在心裡冷笑,但為了小孩子,表面上還是要演演一團和樂;「呵呵呵,她們真的很棒喔,你們看到了嗎?」
是啊,你們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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