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圖書館借書時,意外發現呂正惠的散文集--「CD流浪記」,才知道原來早先他在寫完《CD流浪記》那篇文章之後,陸續寫一系列聽他的古典音樂經驗談,最後在一九九八年集合出書。當場我毫不猶豫便借了這本書。
昨晚翻讀此書,數篇文章令人拍案叫絕、大笑不已。自己身為古典音樂迷,這些年來也認得不少道上好漢,細讀呂正惠文字並交叉比對自己與同好的行為作風,不得不承認此書實在太寫實也太誠實了。因為,其實古典音樂迷,基本上每個都是中邪的瘋子,差別在於瘋的路數和程度有所別,但平常絕對看不出來,然後都有自己一套稀奇古怪、只有他本人說得通的「理論」---這套「理論」大從聽音樂方法論、對音樂家的看法,中為器材講究、版本比較,小到CD擺放之道、購買CD的邏輯,甚至拆封的方法,包山包海、無所不包。有時候還會有些小小的迷信,諸如聽這個不能聽那個,會變得很難聽,又或者一次只能買幾片,否則會變不好聽之類的。
你或許會說,聽起來古典音樂迷跟其他各種迷,沒甚麼兩樣?做為一個「迷」,的確在精神上沒兩樣。可是古典音樂迷有個特別之處,就是迷的這個物件單價實在滿低(除非少數罕見稀有絕版貨色),迷哥迷姐幾乎隨時隨地打開皮夾就可以買上一張,不用存上老半天然後咬牙買下,但也因為這個特色,助長古典音樂迷的瘋狂,幾乎不下手則矣,一下手驚人,買CD手頭都很鬆,而且很怕掛一漏萬,老覺得欠一張甚麼、那一片來一下;總的下來,大家都成了瘋子。瘋狂行為的確會隨年紀漸長、CD漸增而逐漸理性、精準起來,次數會減少,不過下手仍然不手軟。
我室友有一回聽我說認得一些聽古典音樂的朋友,好羨慕好羨慕,甚至希望我介紹給她認識,我說你真的確定嗎?她說是,她「覺得」有人可以說古典音樂給她聽很浪漫。我沉吟老半天,說,他們恐怕不是你想得那樣說話,他們是那種談起古典音樂迷會讓你想要逃跑的談法。室友更好奇了,她問我,談音樂不就那樣,是怎樣聊古典音樂會讓人想要逃跑?
「很簡單,他們可以大氣不喘、沒有句點、自顧自的談古典音樂至少兩三小時,而且你完全沒辦法插嘴,如果你能忍受,我幫你介紹」。我室友這才閉上嘴。
幾個月前我一個目前單身的同學,約我在漫畫王見面,說有「要事」相商。甚麼要事呢?
原來我同學對一個「工學院畢業的古典音樂迷」心儀不已,讀遍他的文章、聽他提過的音樂、看他提過的書(Proust追憶似水年華),但終究理不出甚麼頭緒,找不到切入角度。她要我研究一下這個人然後給她點意見,她說,她的終極目標是---「要到對方的精子然後生小孩,不用結婚」,理由是---在她的認知,工學院文青=優秀基因,生個工學院文青的優秀小孩是她的夢想。
我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但是我並沒潑她冷水(1. 工學院文青不是她夢想的那樣,2. 只愛Proust的人多半怪異,以及3. 我覺得此人古典音樂造詣還好)。因為這位優秀文青,人在矽谷,距離總會稀釋一切的,目前看來,同學好像慢慢清醒,我也不用傷腦筋出主意了(原本我出的爛主意是:何不直接飛矽谷一趟,一翻兩瞪眼,對方有意無意,我同學一定會清醒的!What a shit idea!!!)。舉這幾個例子只是點出,古典樂迷是滿容易造就人想像空間的。
最近老是口水多過茶,盼請諸方見諒。話不多說,以下是呂正惠的文章,篇名叫做「詩人與唐老鴨----擺放CD的理論與實際」。文中呂正惠引用美國詩人Wallace Stevence的詩,原文附在最後。
****************************************************************************************************************************
我把一隻圓形的罈子
放在田納西的山頂
凌亂的荒野
圍向山峰。
荒野向罈子湧起,
匍匐在四周,不再荒涼。
--------史提文斯
人生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願望,但不因願望的渺小,就表示可以輕易達成。譬如我,年近五十,壯志、銳氣消磨殆盡,不敢再存有任何野心或企圖心,只藉一些小事聊以自娛。但即使如此,也常感挫折,不如意觸所在多有,譬如CD的擺設,就讓我大傷腦筋。
每個禮拜從台北採購歸來,最大的樂趣就是:把剛買的CD拆掉膠紙包裝,整整齊齊的並排在桌面上,望著那光鮮亮麗、色彩繽紛的封面出神,如我所買的是同一個系列,望著那變化中的統一,樂趣也就更多。有時我也把以前買的同一系列CD找出來,和新到者並列,湊成完璧,以獲得更大的滿足。
但遺憾的是,再隔一兩周,我就必須把這些「過時」CD小心翼翼的裝進塑膠袋,費盡心血的尋找空間,隨處一擺。往日的「寵愛」,如今被我冷落一旁,甚至日久遺忘,我不得不喜新而厭舊,這決非我的本意,但家室空間有限,又能怎麼辦呢?
我太太也還算善體人意,居然找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花了一點錢幫我定做了一座CD櫃。我不辭辛勞,花了許多天,分類整理,在擺進櫃子中。大功告成時,透過玻璃櫃門望著那一大片CD,真是偉大壯觀極了。回想近十年的花費,許多錢就被我這樣玩完,實在不能說沒有愧色。不過,還好,太太好像沒有察覺我當時的心理狀態。
過一陣子,一袋一袋、一疊一疊的CD又逐漸在客廳蔓延開來。如今,情況已經嚴重到,全家每天都要在CD邊緣繞著走。我兒子尤其可憐,因為他的粗心踢到我的CD袋,不知被我罵過多少次。我太太掃地時環視而顧,喟然而嘆,宣稱:她不想再幫我解決了。事實是:她已經無計可施了。
有一次,我應一個台東朋友之邀,到那裏玩幾天。第一天晚上,他帶我去看他的書房。書房離他住家二十幾步之遙,是一棟三層樓。我繞了一圈,真是痛不欲生。我猜想,他二十多年前到台東教書,早就存心要搞這麼一棟。真是人有遠慮,萬事亨通。如今台東地皮高漲,我即使想依樣畫葫蘆,奔波於新竹、台東之間,也力有未逮了。我一直想像,如果有這麼一座三層樓,兩樓放書,一樓放音響及CD,真是人生餘願足矣,夫復何求哉!只可惜.....我左顧右盼,無心參觀,匆匆就走了,讓我的朋友頗為失望。
回到新竹後,有一陣子終日恍恍惚惚,想起古人詩句: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反覆吟詠,悵恨不已。還好,不久也就雨過天青,繼續買CD。
有一天我終於把EMI卡拉絲演唱的二十九套全本歌劇買全,興匆匆的跑回家。我從各種位子中找出一套一套的卡拉絲,擺了滿地都是。但是,怎麼樣都有意猶未盡之感,顯然花錢的「邊際效用」並未全部發揮殆盡。我埋頭苦思,舉頭望天(花板),突然靈光一閃,找到幸福之路了。
客廳的沙發茶桌算是較大的,長約四尺餘,寬兩尺半,褐紅色,上覆玻璃墊。我把桌上的東西搬空,把桌面拂拭乾淨,然後把二十九套卡拉絲一一請上桌,仔細排列,剛好四尺足以擺下。我遠觀近看,真是美輪美奐,一整個世界都在這裡了。我躊躇滿志,心裡想:何必三層樓而有天下哉!一個小茶桌足矣。當天晚上,我特別請太太、兒子到一家豪華的西餐廳吃牛排,跟他們聊表歉意與謝意。
就這樣,卡拉絲在茶桌上供奉了一個禮拜,我終於意盡,決定換上提芭蒂。我也沒算過到底多少套,不過也差不多擺了三分之二桌,再翻查目錄,發現還有五套單音時期的唱片未買,趕快列入「預購表」之中,俟諸來日了。
我的設想真是妙用無窮,可以變化組合:譬如:卡拉揚指揮的歌劇、蕭提指揮的歌劇、各種馬勒交響曲全集、各種貝多芬交響曲全集、肯普夫所彈的鋼琴曲、歐伊史特拉夫索拉的小提琴曲等等。我的CD櫃、CD袋好像是取之不竭的寶庫,而我的茶桌上則不斷的組成各種完美的小世界。我的客廳雖然雜亂無比,但茶桌居其中,「秩序全出矣」。就像美國詩人史提文斯(Wallace Stevens)所說的:我在田納西的山上擺了一個罈子,由此造就了一番風景。我每隔一段時間變更茶桌的設計,自覺比史提文斯更像是個「詩人」。
有一天晚上,幾個學生到我家來。他們對滿地的CD袋早已習以為常,但看到桌上一排CD還是詫異不已。我見機會難得,口沫橫飛的跟他們解釋我的苦思過程,我的各種設計,以及史提文斯山上放罈子的「詩學」理論。其中一個學生突然問我:老師,你看過卡通唐老鴨嗎?我愕然不知如何回答,說,看得很少。他說,唐老鴨中有一節:唐老鴨在穀倉中蒐集了一倉金幣,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到金幣倉中划泳,非常興奮。
這個故事讓我立刻大笑出來,原來我就像唐老鴨划泳金幣,到底還是俗人,我請這幾個學生去喝酒,盡醉而歸。
Anecdote of the Jar
by Wallace Stevens
I placed a jar in Tennessee,
And round it was, upon a hill.
It made the slovenly wilderness
Surround that hill.
The wilderness rose up to it,
And sprawled around, no longer wild.
The jar was round upon the ground
And tall and of a port in air.
It took dominion everywhere.
The jar was gray and bare.
It did not give of bird or bush,
Like nothing else in Tennessee.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