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周祥鈺。
可是周祥鈺現在只剩下「周祥鈺」,沒有signfied的signifier;到GOOGLE上打進這三個字,出
來的是陌生的大陸人,有醫生、學者、學生,但不會有我高中同學周祥鈺。
大約十年前,周祥鈺放棄了「周祥鈺」。她遁入空門,有了新法號、新人生,我們也不再是高中同學,我對於她,是芸芸眾生,是庸庸信眾;從此「周祥鈺」孤伶伶地流落在字典上,流落在高中紀念冊上,流落在同學言談間,流落在我心裡。
好幾個禮拜前,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到有個不相熟的友人送禮給我,夢裡的我心想,不相熟的人能送甚麼好料呢?才生這麼個念頭,朋友拿出一包禮物,外包裝紙竟是影印下來的高中畢業紀念冊,最清晰的那張照片主人翁就是周祥鈺;而我,捧著這個禮物,看到那個包裝紙,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眼淚貫穿了夢境,起床後竟然眼眶潮濕,那張影印下來的同學錄包裝紙異常清晰。
是啊,我想念周祥鈺。
她是個安靜重思考的人,說話速度慢,與我的吵鬧形成反差。埔里水質好,她的皮膚很白很細,一直維持著齊耳的妹妹頭,五官雖未特別清秀--尤其她鼻頭還圓圓的,但始終有種沉靜的氣質。偶爾她也會爆出些笑話,逗我們哈哈大笑,不過也真得滿偶爾,反而見她憂慮班上事務,諸如英語話劇比賽、合唱比賽、大隊接力比較多。
我們真正深刻友誼的開展,卻是離開高中、北上念書的事了。我們四個死黨,周祥鈺跟我的學校離得最近,從我宿舍到他宿舍,只要步行二十分鐘;我經常無預警走去她宿舍看看她,她在,就到夜市吃吃東西、聊聊天,她不在,我就買點吃的或者買朵花放在她書桌上,留個字條便走人,一切都很隨性。她對我亦然,桌上若擺了朵花或者一片一之軒的派,我就知道祥鈺來過了。
周祥鈺的學校有種特殊的「傳染病」,進去讀書不多久,幾乎每個女生都穿起白色蕾絲襯衫配淡色長裙,不少高中同學便成了那副德性,每次看總是傻眼--當然我想也沒甚麼好說嘴的,因為敝系在敝校是出名的走名士派路線,長久以來是全校男士們訕笑詬病的對象,敝系同學從不在意,相對於這些蕾絲邊、花花裙,道不同自然不相為謀。但周祥鈺沒有,她還是維持著高中習性,清爽素雅的上衣配上簡單的長褲,穿梭於眾蕾絲長裙間,每次見面,我很欣賞她獨樹一幟的穿著,不是美麗或耀眼,但有她的堅持和想法,只可惜從未對她講過。
我也從未對她講過,我們之間最有默契的一件事,是我們都喜歡海飛茲。當時她們貴校的宿舍電話相當難打,我們經長魚雁往返,我記得她在一封信裡提過,她非常喜愛海飛茲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說海飛茲的演奏總讓人心神嚮往,我讀到這段,當真有種心有靈犀之感,好朋友又都喜歡同個演奏家,彷彿彼此對彼此的了解更開闊一個房間。只可惜我遲遲沒跟她說,海飛茲的布拉姆斯、西貝流士比貝多芬更好,而現在,恐怕她也老早遺忘海飛茲。
我們的交情,現在回想起來頗覺不可思議。相較於不少在某段時間水乳交融、相濡以沫、可以為彼此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濃烈友誼,總是在不同人生階段轉換時缺氧熄滅,而周祥鈺與我之間平淡無奇的友誼,竟然如涓涓細流,從高中流過大學,從大學又流到畢業後;無論我們生活裡有甚麼劇烈震盪,這股細流仍然汨汨潺潺於我們之間,沒有間斷。
大學畢業後兩年,我失戀慘到谷底,每天張開眼便如行屍走肉。當時最怕回家,因為行屍走肉的模樣會招惹我媽一頓罵,便硬得強顏歡笑,外加失眠只能乖乖躺在床上從清晨看到天明,痛苦心焦不已。此時周祥鈺已經回南投埔里工作兩年,日子過得很規律,有一天知道我回家的「慘狀」後,她要來搭救我:她決定早上八點從埔里開車來台中找我,把我載離開壓抑的家,到外面散散心。
那天早上,她開著她的小車,九點不到就在我家門口等著我,然後帶我到東海大學;那時候東大人煙稀少,更無吃雞腳凍的人潮,校園內大片大片的相思林和濃密的草地,相當清幽。我們兩個停車以後,不發一語走在東大林中,我是整個人呆若木雞地隨意亂走,所有的難堪與悲傷老早重複上百遍,此時言語乾涸,她倒是安靜自得的陪著我,也不說一句話;最後累了,我們在路思義教堂前面的草地坐下來,我開始止不住地長吁短嘆,問了大概一百零九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等我鬧完,周祥鈺說:「花謝,是誰也不能阻止的」。我便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躺在草地上,真累。
不知又空白多久,她說她要說一闕詞給我聽: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涼鞋輕勝馬,
誰怕 一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聽著她緩緩地說「定風坡」,心裡有點平靜了;我們繼續安靜地發呆,接近午時,她再載我回家,然後轉回埔里。整個事件是如此淡然,如此的波瀾不興,可是這麼些年過去,我才曉得這件小事對我意義多重大,簡直給當時要溺斃的我,援之以手。
又過了一年,我展開新戀情,事事穩定,卻換周祥鈺不甚安穩了。她喜歡工作單位上的同事,同事似乎也對她頗有好感,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約會,可是又沒人要說破、要更進一步。周祥鈺個性內斂淡然,面對喜愛的人也相當保留,把自己的心情頗為謹慎地包裹著,她只有在電話裡跟我提提,今天又跟同事去哪裡吃東西、看電影了,淡淡地說自己喜歡他,而電話這頭的我縱然幫她出了一百個點子,她也沒個合用,急死我也。也是在此時,她為了平靜心情,開始更深入接觸佛教思想和佛教經典,並從其中得到很大滿足。
終於,她跟我說,在某個看完電影的午後,她跟同事表白了,沒想到同事竟然說,他其實對周祥鈺沒有甚麼特別感覺,彼此只是吃飯聊天的好朋友而已。她在電話那頭報告得還是很淡然,並且順道回顧了從大學以來的戀愛軌跡,每一次都還來不及烙下時計,便已然悄悄消散,嚴格說來,真是一次戀愛都沒談過,語氣中流露著異常的死寂和失落。從那以後,她宣告要看開這一切,不要再在此間翻轉沉淪,決定轉往修行之路;她等著機緣俱足之時剃度。
那年夏天,她選擇修行的那家寺廟鬧了個好大的社會事件:參加暑期佛學營的許多學生、社會新鮮人,在佛學營結束之後,統統決定要出家,引發所有家長的抗議;周祥鈺雖非佛學營成員,卻也面臨相同阻力。她家人嚴厲反對她出家,並且將無法理解的怒氣、悲傷轉往寺方,不但跑去抗議,她弟弟還帶傢伙要燒了廟。在那過程中,我們通過一次電話,她語氣有點衰弱地敘述著家人種種,可是很平靜;「我每天都非常痛苦,不過這是必經的路程,他們以後會懂的」。
掛電話之前她說:等她剃度,一定告訴我。這便是「周祥鈺」的主人周祥鈺用這個名稱與我的最後對話。
我何嘗不難過呢?只是心裡一直存著僥倖,老想著說不定她的機緣俱足得等上二、三十年後,說不定哪天她轉念,又說不定她像我一樣耐心很差,等不及了,自動放棄;每天每天,我都怕接到廟裡來的電話:「 施主,你的俗家同學已經於X月X日出家」。這通電話終究沒有打來,因為周祥鈺用她新的法號,寫了封信給我,短短三行,交待她出家的日子、法號、修行地址,然後法喜充滿,祝我平安。
那封信我讀了好久好久,我不知道用甚麼心情面對它,要因傷逝而難過?還是要為她高興?我的同學不是死亡,也不是消失,她是徹底地駛離我們的軌跡,而且永遠不再回來;俗人如我,看著那十行紙上那三行字,難過與不捨仍然居多。
我想著我們過往種種,想著她對我說過的話,想著我們曾經發豪語要辦森林小學,想著我們曾經高中在校園裡面大笑大鬧過的種種糗事,想著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告訴我她/他喜歡海飛茲,原本以為這些會像連續劇一樣持續演出的人生劇本,卻偏偏在此時此刻嘎然而止--因為編劇罷工。我再也忍不住在房間裡哭了起來,然後告訴自己,這應該也算是為她高興得哭了,縱然接下來的劇本就像十行紙上剩下的七行---空白與未知。
自此以後,法師再也沒有跟我聯絡過,我所擁有的,只剩「周祥鈺」三個字,以及,與這三個字相關的所有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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