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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05 08:52:35 | 人氣1,69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我的朋友布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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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恩原本叫做佛瑞德。

見到他第一眼,我便覺得他該叫布萊恩,因為[аɪ]這個母音,很像他的笑臉,很像他誇張的笑聲。
佛瑞德[ ɛ ]這個母音聽起來就壓抑而老派,不像他。

「你英文名字是甚麼?」大概見到他第二次面時,我問他。
「你說呢?」
「我覺得你應該叫布萊恩。」我斬釘截鐵地說。
「好啊,但是我其實有英文名字,佛瑞德」。他說。說完,他咧嘴笑開了。
我聳聳肩,無可無不可,只是個直覺。

我們結識於高一下學期的某個下午,我到台中一中討論事情,他走來自我介紹說他是校刊編輯,想要認識我,跟我聊聊。他沒有高一學生的生澀與尷尬,反而帶有親切感,我們聊得自在且開心。

布萊恩皮膚黑黑的,個子不高,五官平常,而且眼睛小小的,離「帥哥」有段距離。但扣掉這些,他有些別人沒有的:他聲音好聽,說話結尾都尾音略揚,聽起來有點像在唱歌;安靜的時候永遠頗有深意地看著對方,頗為深情款款;個子不高卻有一雙性格的大手,寫一手漂亮的字;他常覺生活苦悶,因此經常苦笑,可是笑又比苦多,所以即便總是聽他講再慘的事,都有點戲謔的味道。或許因為是老么,他有意無意總是語帶點懇求:「我們去怎樣怎樣,好不好?」、「唉呀,你人最好了嘛....」,但是整個人又帶有不羈的氣質。

他的家庭並不安定,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因為外遇而不顧家,也不負責家庭經濟,所有的重擔全都丟在母親身上;布萊恩的母親是認命的客家人,一肩挑起養家重擔,在家附近開麵攤營生。他讀小學的時候,放學都要去麵攤幫忙洗碗、端麵,所以沒有無憂無慮的童年;而他因為是家裡獨子,母親也對他相當依賴,自然他也不不照顧母親的心情。他每次講到這些事情,都語帶遺憾,總覺得自己缺了一大塊甚麼是空的。

或許如此,高一時他便意識到「寂寞」這件事,也因為「寂寞」,他對來自女性的愛非常饑渴,差不多就像沒水走在沙漠裡的模樣,而且永不滿足。一個又一個海市蜃樓,他抓到了,然後消失,然後又飢渴,他很早就在這種心情裡漂泊、流浪,刺激也辛苦,但也習慣了。高中那時候對於人性沒有絲毫同情的理解,他的種種行事作風被周遭人解讀成無病呻吟,當然也有人認為他太花心、處處留情,但現在想起來,我覺得他是太寂寞了。

我們的確一見如故,但絕非前世失散情人的似曾相識,而是有點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種兄弟情誼,可是又因彼此性別不同,他仍然會表現他獨有的異性風範,諸如一定幫我開門,諸如有求於你的時候,很自然地輕握你手臂,說「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那時懵懂無知,後來才曉得,他是個天生發電機,有意無意不停放電,光這些有意無意的肢體語言,日後迷死一狗票女生。

高二有一天,他說要帶我去一個「神秘的地方」。

他說的「神秘的地方」,其實是台中一中對面文英館(類似文化中心的地方)展演廳背面的一個無人角落,角落裡有一個面對草地的三階梯矮台階。在我還沒開口之前,布萊恩二話不說就坐下來了,要我坐在他旁邊,氣氛沉默了下來,沉默中又有點陰霾的凝重。

「我可以抽根菸嗎?」他悶悶地問我。
我比了個「請」的手勢,他便抽起菸來。高二男生抽菸,有種刻意裝老成的ㄔㄨㄛˊ勁,我邊打量著他的ㄔㄨㄛˊ,邊等他自白葫蘆裡賣甚麼藥。

「這裡,」他比比屁股下的台階,「是我初吻的地方」。
「ㄚˊ?」高二聽到「初吻」兩個字,相當震驚。親耳聽到比從瓊瑤小說上讀到,力道更驚人。「跟誰?」
「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
「嗯,」他深深呼出一口煙,「我音樂老師」。
「ㄚˊ?」我強自鎮定,心裡的我下巴已經都掉下來。
「她去年剛畢業來我們學校教音樂,我看到她一見鍾情,就開始追她」。他告訴我,每天早上他七點以前就到學校,趁著清潔人員大開教員休息室的門但又還沒進來清掃之前的空檔,每天、每天,擺一支紅色玫瑰花在音樂老師桌上,配上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短詩或者小想法,然後大方簽名。

一開始,音樂老師感覺尷尬也滿排斥,而且每次上音樂課對布萊恩總是閃閃躲躲,眼神不敢交會,但布萊恩從未退縮,總是大膽逼視著老師,持續地送花、寫詩,想盡辦法偷偷約老師講話,講很多斬釘截鐵的理由,講很多綿綿情話,時間一久,布萊恩牽上老師的手。他們開始悄悄約會,而文英館後方的階梯,成了他們幽會的地點。

「就在這裡,我吻了她。她很害羞,但是很甜蜜、很美好」,布萊恩說,「我們都要偷偷見面,不能跟家人說」。

我聽著他的事,吸著二手菸,看著前面草皮,無言以對;我在想這要怎麼結局?但顯然他並不在意結局。

高三以後,準備大學聯考的緣故,我們見面變少,但我曉得他戀愛甜蜜;一年以後,我們進了同間大學、不同科系,他三不五時來宿舍找我一下。他還是那副德性:微笑的臉上帶著憂鬱的表情,以及誇張的笑聲。

有個晚上,他在宿舍樓下打內線電話把我call出去。先扔給我一張Tom Waits的專輯和一本董橋的散文。
「好嗎?」他問我。
「當然好啊,你呢?」
「很糟」。他從來不會回答「好」。
「為什麼?」
「因為愛情。」他苦笑,「我愛上別人了」。
「那老師呢?」完蛋,慘劇發生了。
「她很愛我,但我很抱歉,我已經跟她說了」,布萊恩很憂鬱地說,「她很痛苦,幾乎沒辦法上課,她會跟我分手」。
「那到底愛上誰?」
「我學姐。她長得不美,非常非常普通,可是很有靈性,她說好多話都好棒。有一天,我帶她去陽明山上摘海芋、吃飯、看星星,時間已經很晚了,然後我們就找了間旅館住下來」。
「我們躺在床上。我輕輕解開她的上衣,她悄悄閉著眼睛,窗外的月光灑在她臉上、身上,她好美。我撫摸著她,gently, slowly....gently, slowly...我吻著她。你知道那有多浪漫嗎?」布萊恩靜默下來。
「gently, slowly?嗯....」
「可是那一晚後,她最終還是拒絕我了。因為有更優秀的學長追她」。他的失落,溢於言表。
「何必總是讓自己陷入這麼複雜的感情裡?搞得這麼累。」我勸他。
「沒有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他淺淺地苦笑,我們在宿舍門口花台邊呆坐一會兒,便聽到他說,「我們走吧」。他老是結束得這麼突然。

大二以後,他搬到另外個校區上課,以他漂泊饑渴的性格,換個校區只是擴大他戀愛的領土;就在這一路飄泊,他竟然遇上一個迷戀他、真心愛他、卻不譴責的他的女生。這個女生具有異常的堅毅、耐力和方向感,相信著自己的愛有著某種堅強的力量,她簡直是以情人兼母親的角色對待布萊恩,接收他一切負面情緒,努力理解他對異性愛的饑渴,甚至包容他處處留情的習性,布萊恩獲得了從未有過的穩定,他們的戀情奇蹟似地延續到大學畢業,延續到當完兵。直到布萊恩已經數不清第幾次發情的對象,竟然是女友的好友的時候,女友用堅固柔情築起的水壩終於崩盤,她在痛心疾首之餘揮劍斬情絲,無論布萊恩怎麼求都無力回天,這是極度決絕地拒絕與消失。

這件事情的影響遠遠超乎布萊恩的預期,他原本以為這跟之前無數次海市蜃樓一樣,美好無法持續、自然便消失,但事後證明他錯了。他雖沒承認,但心裡終於了解,女友多年的無怨無悔,其實已經為他築起一個真實的城堡,雖然未必如他夢想中構築的那般神祕美好,但那,不是海市蜃樓,是個他可以安頓停放的所在;他可以在裡面吃飽喝足、消弭饑渴的。無奈當他分辨清楚的時候,手上的鑰匙早已遺失。

從此他便更加漂泊,連自己前途未來也相當渾渾噩噩。此時我們已經可說是完全沒聯絡了,偶爾斷斷續續得知他的訊息,知道九二一大地震之後,因東勢受創慘重,他回東勢老家參與重建,並且在山裡的小學教書,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頗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又過了許多年,我已經工作好幾年了,當時的我作息顛倒。在一個深夜裡,布萊恩打電話給我。
「好嗎?我一直想著你。」他的聲音從電話那端悠悠傳來。
「我好啊,你呢?」真是太突然了,我興奮地問候他。
「我啊,不好」。
「現在在幹嘛?」我很想把這幾年空白一次補齊。
「流浪。」
聽到這答案就知道他一點都沒變。

我們約在學校附近一家怪怪的咖啡廳見面--有很好的系統,但每次都詭異地放鄧麗君;很好的咖啡,但桌椅很破敗,植物永遠是枯死的。最妙的是,布萊恩現在的模樣跟這家店的氛圍如此接近,他選了店裡最憋、最有壓迫感的一個位子坐下,因為這個角落很像他的心情,不想被別人發現。

「你看我,又老又肥」,他聳聳肩,然後又苦笑了,甩甩他及腰、浪人的長髮。
我笑笑沒講話,但實際上我是看他長髮相當不順眼。
這回他沒問我,逕自抽起菸來。
「但還是很迷人」,說完,他又深深吐出一口菸,並且朝著我露出撒旦的微笑。
「是是是,失敬失敬」。我笑了,心裡想的是:你這些招數以前對我沒效,現在仍然無效。
我問他,感情狀況?
「一團亂,一言難盡」,他揮揮手不想提這件事,「我在念博士班,我在台北待了兩年,要回去寫論文了;我沒有認真寫,但我老師很罩我,對我很好」。
靠么哩,母校博士班這麼好混進去啊?還有指導教授罩?那我也要。
「喔這樣啊....」不過表面上當然要演得雲淡風輕。

我們兩個默默喝著咖啡,沒再講話。

「你知道我在東勢待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是很適合,但小孩子真的好可愛」,他攪拌著咖啡,說,「我現在打算跟朋友合夥做點生意,想要做有機食品的生意,正在找人合夥,多少不拘。如果你有興趣,可以考慮考慮」。
「嗯,好」。我心裡嘆了口氣,原來是為這檔事。我再度仔細審視他,肥不打緊,但真的是老了,疲倦了,有歲月的痕跡了,以及,妥協了。
「好啦,今天就這樣,我要回東勢了,保持聯絡」。
「真的要保持聯絡」。
他苦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我們便分道揚鑣了。

幾個月後在半夜,布萊恩電話又來了。
「有個事情想問你。嗯....我最近做了一個新的生意,從你那領域,可不可以幫幫我一下?有沒有可能?」我發覺他說話沉穩許多,尾音竟然不再上揚。
「嗯....我們公司很麻煩、要求很多,我覺得機率很低,找我們同業比較容易、好搞定」,我是真的給他專業及良心建議,「不過我會想想看」。
「這樣,那好吧」。他明顯失望地掛上電話。
幾個星期後,他果然找到願意幫他的我的同業,他說得沒錯,他仍然很迷人也有說服力--儘管又老又肥,也世故了。

自此布萊恩杳無音訊。偶爾我想起他,撥個電話,他手機電話已經停用;偶爾看到有店家販售他的商品,他生意做得還真不錯。論文?應該早就休學放棄了吧。

想起那次我們走出咖啡廳之後、分道揚鑣之前,我問他一件事:「你現在的英文名字是?」
「布萊恩。」
「你不是叫佛瑞德嗎?」
「布萊恩。這比較適合我」。接著我們揮手說掰掰。

我望著前方眼前的巷子放空許久。

「佛瑞德終究是佛瑞德,佛瑞德變不了布萊恩的」。這是我一直沒說出口的話。

台長: orangeb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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