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師不喜歡我叫她戴老師，我們喜歡彼此吆喝彼此三個字的名字。
我今天從GOOGLE上找到戴老師工作地址和電話，撥去卻換來她已離職的消息。繼續厚著臉皮問可否給我她的電話，我是她同學，咦？電話竟然就這樣到手。然後我找到了戴老師。
「請問是戴老師嗎？」
「是，我是」。她的聲音有種制式的應對規格。
「我是你國中同學、高中同學以及大學校友，你還記得我嗎？」
「啊~~~~我知道！」她立刻恢復了正常音量跟正常速度，跟國中一模一樣。
上周，加州台妻不服氣地問我：你的年輕歲月是只有高中生活喔？我們一起共度的國中生活呢？
的確還有國中生活，跳到我腦裡第一個人，就是戴老師。
戴老師是我們國中的全校第一名。她這個全校第一名，不是那種簡單的全校第一名，她是橫著考、豎著考、躺著考、跳著考，這次考題簡單或困難，她永遠第一名，而且是那種大獲全勝的第一名，六科、七科、八科，她都可以給你只扣二十分以內，全校第二名那位男士永遠輸她十分、二十分，班上第二名那就是三十分的差距了。在我們國中，不會有「這次誰是全校第一名？」這種問題，只會有「第二名是誰？」，因為戴老師包辦了所有的第一。
每個人對於全校第一的想像或有不同，但如果見到戴老師，她絕對是你想不到的那款：酪梨型的肥胖身材，頂著一頭自然捲微爆的短髮，講話大聲、急促又直接，長相是先老起來擺來存的那種；最意外的是，因為髮質特殊吧，她的自然捲髮上老是混雜些白色頭皮屑。說難聽點，戴老師有付不討喜的長相。
但戴老師不但完全無感於自己的不討喜，說話還更無視於他人感受。一開始同學總會求教於她讀書方法，她每次都非常理直氣壯地回覆：「我從不補習，而且我每天十點以前就睡覺」，這無疑給提問的同學一巴掌：「你是在說我笨嗎？」以我們那年代的幼稚，十個人有十個不相信，認為戴老師為人詭詐，不想分享讀書方法就罷了，還說十點睡覺？騙人騙人騙人，驕傲驕傲驕傲。然後這個令人討厭的騙子，還是全校第一？而且無堅不摧的第一名？同學更加討厭她。
更無奈的是，前段班老師相當現實而且勢利，撈到一個全校第一在班上，簡直心花怒放，對戴老師百般好言好語，但對班上相對成績較差、且比較愛玩的同學，則毫無好臉色。同學、老師的態度此消彼長的狀況下，戴老師越受老師愛戴，越被同學討厭、甚至憎恨，其中當然以貴班那第二名到第九名為最。
沒多久，戴老師成為全班公敵，成了心理霸凌的對象。第二名到第九名不但不跟戴老師說話，並找她攤牌討厭她、勢不兩立之類的，然後要求班上同學選邊站，有戴老師就跟著是全民公敵，最後跑來對我這戴老師的朋友宣告：「她成為全民公敵」，頗有你看著辦的意味。我連害怕的感覺都沒有，我心想妳們這群人是頭殼壞掉嗎？我根本不是你們班的。
前幾天，我把戴老師的模樣描述給一位在國中、高中歷經霸凌別人又被人霸凌的朋友聽，她聽了第一句話就是：「這種人怎麼可能不被霸凌呢？」
但無論他同學怎麼討厭她、抵制她，她從來沒有因外力任何阻礙影響拿下第一名，結果他同學氣斃了，完全無計可施。
在全班公敵的環境下，我這個從後段班到前段班上英文數學的外來者，成為戴老師最要好的朋友。她告訴我她弟弟不太愛讀書、不太爭氣，身為長女的她以後勢必要肩負接下父親公司的責任，所以她以後一定要念商學院；他也告訴我她當時對事情的各種看法。她看任何事情都具備超齡的理性和嚴肅，而且永遠只看前面、看到自己的目標，他對過往遺忘地特別快，也可以無視於班上同學的霸凌，以我當時天真無邪的腦袋，可以說完全不理解她，只是呆呆地聽她講述嚴肅的思想而已，我對他的疑問只有：你怎麼人生如此嚴肅？
就在國中畢業前幾天，她把我找去，說因為寫好了給我的畢業留言，要還我「畢業紀念冊」。就在她把紀念冊遞給我之後，她對我說：「進高中以後，我想丟掉所有跟國中相關的事情，所以我要跟你絕交。你到了高中也不要提起我在國中的事情，就算提起我也不會承認」。說完，她就走了。我抱著畢業紀念冊走回班上，我不懂她為什麼要跟我絕交？我翻來覆去思前想後，沒有做對不起她的事，連壞話都沒說上一句，怎麼會跟我絕交呢？我到底招誰惹誰了我？可是她異常決絕，我沒問，也沒再提了。這個「絕交」的謎，一直跟著我。
戴老師如預期拿下省聯榜首，進入台中女中，我們是隔壁班。我想測試她所謂「絕交」的底線在哪裡，試著跟她講話，發現她還是理我，沒那麼「絕」，只是或多或少冷淡了點；她在高中的人緣同樣不佳，但沒有人成群結黨繼續討厭她，她倒也交了幾個好朋友；她持續地無堅不摧，以全國社會組榜首進入第一志願的天下第一系--台大國貿系。
遺憾的是，進大學的頭一年她也不得安寧。還沒註冊前，戴老師的大名已經傳遍當年的台大國貿系，尤其建中、北一女的「高級材生」們，對於竟然有一年榜首不是出在他們貴校，實在跌破眼鏡，尤其這一屆的台大國貿系裡，還有地頭蛇--當年北一女風雲人物的班年會主席，據說又漂亮、又聰明、又優秀，Elite啦；所以一開學，這群「高級材生」已經摩拳擦掌等著這位台中來的榜首。
有一天下課，北一女幫的其中一位同學跟戴老師聊天，大一嘛，能聊的也只有高中。
這位北一女開口了：「我覺得你們台中女中很奇怪，為什麼制服要抄我們的？如果真要抄我們的就全抄嘛，你們為什麼偏偏要把上衣放在裙子外面，看起來很奇怪。」
同學才說完，滿肚子火的戴老師掉頭就走，從此直到畢業，再也不跟這群「高級材生」講上任何一句話。
(幹得好，同學！)
日後，戴老師的確沒有怎麼跟「高級材生」說上甚麼話，原因是她真的放任自己玩四年，參加了非常大自然的登山社以及銅臭味極重的AIESEC，據她說頻頻翹課，她想讀的科目就九十分，她不想讀的科目全都六十分過關就好；而當她玩四年的策略逐漸明顯後，那批「高級材生」們也因發覺戴老師在成績上毫無威脅感，解除警報。畢業之後，她到紐約讀書，接著轉戰芝加哥上班，然後轉戰新加坡；七年前，回到台灣結婚、生子，現在邊念博士班邊帶小孩。
我問她，在國外那麼久，怎麼想到要回台灣？
「因為我不想再過那種生活，太累太累了」，戴老師又大聲又急切地說，「我觀察過我直屬主管、我所有上司，他們不是一直單身，就是離婚，要不然就是為了工作必須放棄家庭生活；就算升職能夠怎樣？我能夠把那套規則玩得很好，可是那不是我喜歡的」。
她講了個悲哀的「笑話」。
八年前她還在新加坡，平均一年有十一個月在全球做商務旅行，只留在新加坡家裡的時間只有一個月。有一天半夜三點，她終於從國外飛回新加坡，坐車回到家，刷完門禁卡、出了電梯，她呆住了--因為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住哪一間。半夜三點，不好打電話給助理；高科技大樓只有門禁卡又沒有警衛；難道要蠢到住飯店嗎？她思前想後，決定用風險最高的方法，拿起鑰匙一戶一戶開門，運氣不錯，沒試幾家就給她猜中了。她對自己說，她絕對不要再過這種日子，於是沒多久，她便辭職回台灣定居，要找對象結婚生子。
她辭職辭得非常直接而且決斷，而且毫無未來計畫，她只是要離開。這恐怕是她人生中最沒計畫的一次決定，她母親非常生氣而且極不諒解，認為優秀女兒怎麼斷送了大好前途，氣得不理她。當戴老師帶著大包小包、從桃園機場出關的時候，沒有家人迎接她，她毫不猶豫地叫車北上，自己找房子、另起爐灶。一年後，她同時搞定結婚、考上博士班、並且懷孕生子，博士班第二年，生下第二胎，可是帶小孩念博士實在太累，她便休學兩年，等小孩大了，再繼續學業。我聽了只覺得很妙，無堅不摧的全校第一，連人生進度的效率都這麼驚人。
「結婚生子那麼容易啊？」我問戴老師。
「有些事情你只要想就會有。」
「我其實一直都沒有過到自己喜歡的生活，我只是規則玩得好而已，並不開心」，戴老師真誠地說。
「那你覺得開心的生活是甚麼？」
「就是現在的日子：可以讀書，帶小孩。等我拿完博士，我再回去教書」，她說得肯定而開心。我也打從心裡為她高興。
因為電話聊得很開心，我邀她見面喝茶聊天。
「不要，我不要見面！」她立刻拒絕我，簡直不可思議。
「為什麼？」
「因為我生兩胎，每生一胎胖十公斤，兩胎胖了二十公斤，然後小孩都念小學了，我還沒瘦回來」，戴老師果決地說，「不要！」
「ㄟ那我在你教書的學校看到你的照片，請問那是....看起來還好嘛，跟高中差不多。」
「關鍵是--我在國外工作的時候太忙太累，瘦了二十公斤啊！」二十公斤？難以想像。
「ㄟ，那對我沒差。你想我是唯一一個在你那段時間裡缺席的，我根本沒看過你瘦的樣子！」
「唉唷，好啦。找時間見面。」
因為怕她臨時反悔，取消見面之約，我說：「ㄟ，你記得國中你跟我絕交的事情嗎？你簽完畢業紀念冊後，交給我的時候對我說要跟我絕交啊....到底為什麼？」
「哪可能？哪有？」她叫得跟雷一樣響。好笑，她竟然忘記了。
「有，這種事怎麼可能記錯」。
「我真的忘了，唉唷，年輕時幼稚無知，甚麼話都說得出來好不好？」戴老師說，「我國中太不開心了，完全不想記起，每天上學都很討厭」。
「你記得你被霸凌嗎？」
「我那不算吧，只是被全班討厭。可是現在想想，換做是我我也會霸凌我自己，因為功課實在太好了，一直拿第一，就是令人討厭」，她說，「但那時候很不開心，都鎖在腦子裡，是現在想開了」。
今天早上聊了一個多小時，我發覺自己慢慢理解戴老師，並且打從心裡佩服她因著性格衍生出來的許多人生對策，好比對自己的了解，她對人生的安排與執行力；她知道自己要甚麼，然後投入執行出來。我也終於了解為何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因為彼此竟然有著許多共同點：講話都很大聲、都很直接，都很固執，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討厭權威。
然，換個角度看，我缺乏戴老師對於目標的企圖心和方向感，而戴老師缺乏我對周遭人的好奇心與探索力，所以他會成功，而我不會被霸凌。
(我其實真的很討厭寫部落格文章要匿名，匿別人的名也匿自己的名，超級不順手，唉！還是得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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