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醫師是我見過的資優生裡面最資優的。
許醫師的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老師,他小學讀的是台中師院附小,在台中有台北國語實小的地位,國中念忠明國中資優班,然後高分考進台中一中資優班,他是奧林匹亞物理競賽台中區代表選手,他是國際科展贏家。高三時是資優班第一名,學校認為他穩上台大醫科,所以推甄保送了全校第二名和第三名,許醫師當然不負眾望地以全台灣第二十名的成績考進台大醫科。
進了台大醫科,他參加四個社團--一個服務的、英語演講社團toastmaster、家教社,還有現代舞社。社團之外,他是系學會幹部、是班代,舉行了全台灣醫學系的聯合會議,辦了系上各種活動,然後他還跑馬拉松,而百岳中有十幾座有他的足跡。聽到這兒我頭都暈了,我只記得聽到「現代舞」時驚醒,大聲問了一句:「許醫師!現代舞!你?!」他跟他老婆蘇珊都笑了,「對啊,現代舞,沒有發表就是了」。
這麼多豐功偉績,許醫師一點不快樂,他說辦那麼多活動,每個都很成功,可是很空虛;「每次只會高興五分鐘,五分鐘以後,甚麼都沒有了」。剛好那時有位學長帶他接觸教會,很快便受洗成為基督徒,因為宗教信仰讓他滿足、平靜、心安。大五時,許醫師不知道要選甚麼科,牧師建議他選擇精神科,許醫師就順服地選了精神科;他也在教會裡遇到老婆蘇珊,蘇珊是快樂、愛唱歌的基督徒,偶爾也會做做簡單的詩歌,許醫師大學畢業、當完兵後,兩個人就結婚了。
他們一個是醫生,一個是社工,助人為快樂之本,婚姻生活充滿快樂,又有共同的信仰,都喜歡戶外活動,有共同的興趣,許醫師戲稱自己有「四百分的人生」--學業、事業、家庭、信仰,從物質到精神,從靜態到動態,全都一百分。
結婚第七年的冬天,許醫師三十四歲,蘇珊提議到北京滑雪,時間到了蘇珊沒辦法去,許醫師自己去,沒想到滑雪時出了意外,整個人被重重摔在地上,那一刻,他竟一點都不痛。前一秒才想到「竟然不痛」,下一秒出自醫師的直覺告訴他,「完蛋了!脊椎一定出了問題」。接下來,他完全沒辦法移動自己的身體,當他回台灣接受手術、檢查後,醫生--也是他的老師,說,胸部以下的神經全部破壞,第四節脊椎以下癱瘓,而且這輩子他都不要想走路了。
「當時我們都很痛苦」。許醫師說。
我無法感受他的痛苦指數,因為指數太高了。一個掌握四百分人生的白袍菁英,一夕之間全然歸零,未來甚至還要繼續負分,原本打算去北京工作的計畫泡湯,原本計畫要生小孩泡湯,沒有未來,沒有傳宗接代,只剩一個有知覺的三分之一上半身和沒有知覺的三分之二的下半身,二十四小時的神經痛,以及終身的大小便失禁。
二十四小時的神經痛就像電影「美麗境界」(Beautiful Mind)裡面的數學家,時時刻刻的被害妄想症,只是疼痛不是妄想,而是如此真實的存在,時時刻刻襲向許醫師;「從醒來第二天開始,神經痛沒有停止的時刻,只有程度的差別,有時三、四分,有時七、八分,有時痛到爆表」,他說,「現在....大概三、四分
,還在可忽略範圍之內」。一旦痛到無法忽略,許醫師唯有倚靠禱告和唱詩歌來轉移注意力,如果痛到爆表,連禱告也無法進行,那時候,他想結束生命,他想就這麼沉沉睡去。可是他不行,他也不信他真的沒戲唱了,這是訓練二十五年、四百分菁英性格中殘存的不服輸和企圖心。他不喜歡輸,尤其不想輸給自己,過去三十多年,他贏過自己的次數多到數不清,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輸,可是這一次,他還沒下場比,就有輸的感覺。
大小便失禁讓他輸得更徹底,直接衝撞他的自尊心。
許醫師回到家的第一天,蘇珊隔天早上是被整屋的臭味驚醒。她發現老公整個人躺在自己的屎尿裡,自己也難倖免,她倉皇地起床,先速速把自己弄乾淨,接著趕緊把老公救出來、清理乾淨、包上尿布,然後撤換全部的床單。以為可以鬆口氣,她開始忙別的事情,沒想到幾個小時後,躺在床上的許醫師再度洪水氾濫,她只好再把老公救出來、清理乾淨、包上尿布,撤換全部的床單,一天要重覆好幾次,蘇珊心力交瘁。
許醫師當時的狀況讓我想到樞機主教單國璽在《空虛自己》書中提到自己在人生最終程時,因大小便失禁被看護使臉色,感覺人生尊嚴盡失的窘迫;單樞機由此覺悟自己不如所想的空虛,在臨終前仍有維護尊嚴的堅持,因而懺悔自己仍有驕傲;柔軟寬宏如單樞機都覺被人把屎把尿顏面羞慚,更何況許醫師年輕,也未到終時。
「我從小就要自己獨立,要自己完成很多事情,證明自己的能力,結果現在連上廁所都沒辦法控制、都要依賴別人」,許醫師說,「我好難接受」。他羞慚、抗拒、火爆,氣自己也容易遷怒家人;有一回,蘇珊晚回家五分鐘來不及即時導尿,許醫師深陷洪水,兩人激烈爭吵,許醫師坐上輪椅奪門而出,後來蘇珊在巷口找到他,許醫師一直在禱告,他跟老婆道歉;據蘇珊說,從那以後,老公平靜很多,慢慢接受自己需要別人的事實。
面對現實後的許醫師,頭腦也冷靜下來,命運拿走他三分之二的身體,卻仁慈地把腦袋保留給他,就像潘朵拉打開金盒子釋放出負面能量,唯一保留下來的叫做希望。他想,把屎把尿沒辦法,非靠別人不可,那其他事情呢?也非靠別人不可嗎?還有,大小便失禁最怕洪水氾濫,最怕尿量過多滲出紙尿布,丟自己的臉又麻煩別人,這沒辦法控制嗎?
他拿出高中做科展的實驗精神,要控制尿量就要控制水分吸收,然而水分來源不只喝水,所有食物都有水分,所以連食物都要控制。他從超商的便當開始計算,超商便當盒上明確標示出各種食物、菜色的重量和營養份,他逐一記在他的Palm裡(當時只有Palm),然後找出每種食物中水分的大致佔比,計算出每道菜的水分,找不到資料的,,他拿到醫院問營養師,慢慢累積出一份食物的水分表;當時為了控制實驗變數,他只能定量的盒餐,沒辦法吃不定量的桌菜。大致掌握每餐吸收的水分後,他再控制自己喝水,看自己喝多少水會導致洪水,喝多少水雖然不會洪水、卻會太渴,逐步逐步記錄觀察,他花了一年多時間,終於找到那個不口渴也不會洪水氾濫的甜蜜點,自此之後,他照表操課,沒讓自己再洪水氾濫過。
許醫師現在每四小時可以自己為自己導尿一次,蘇珊也很習慣每天為老公從肛門掏出糞便、清理身體;蘇珊很愛開玩笑,其中一個便是跟朋友握手的時候,會在握住對方的時候,假裝驚覺地說:「唉壓,我好像用了那隻手....跟你握手」。
拜訪許醫師當天,我們到徐州路上的台大會館吃合菜。蘇珊說,這樣的菜以前他都不能吃,因為太難計算,很容易吃到過多的水分;「但他現在已經出神入化,只要前一天告訴他隔天的安排,他會按照狀況調整隔天要喝的水」。
其次要控制的是體重。因為全身只剩雙手能夠用力,如果不控制體重,單是每天把自己撐起來的動作就會讓肩關節鈣化、磨損,所以不能胖;許醫師伸出一個拳頭,他說拳頭大小的面積,就是他能吃的食物量,其中一半面積是澱粉,其餘要有一份高蛋白、兩份的甚麼....;一半面積是澱粉聽起來很多,看許醫師實際操作起來,他只吃了兩口;「因為腹肌沒力,我不能縮小腹,所以澱粉不能吃太多,會胖」,他解釋,「然後要均衡吸收其他各種養分」。
看老公滔滔不絕地解釋他怎麼吃,蘇珊偷偷跟我說,「我其實最不忍心看他節食。我每次都在想,他人生的樂趣沒剩幾個,吃是其中之一,但是仍要嚴格控制,覺得他好辛苦,可是沒辦法」。
治好「水患」,許醫師以聘僱身分回到台大醫院上班,休息太久又是新手,每診只有一、兩個病人,首月薪資所得:八百元;從八萬到八百,他跟老婆說:「我回去當家教都比這個多」。我問了個滿粗魯的問題:「那個月你們還有十一奉獻嗎?」(基督教徒每個月都要將所得捐出十分之一做為奉獻,是個無強制的規定)。「當然有!我老公很堅持」,蘇珊說,「我們若有額外的收入,也會拿出來十一奉獻」。
不曉得是否因為受到八百塊的刺激,進而想增強「職場競爭力」,還是資優生因子蠢蠢欲動,許醫師開始修習「成癮」次專科,研究如何協助染上毒癮、酒癮的人勒戒,每個禮拜,他要開車一個半小時到苗栗上課(他們改裝車子,讓許醫師可以用手操控剎車和油門)。有一回,前面貨車上的鋼條沒綁緊,有一根掉下來,在路上ㄉㄨㄞˊㄉㄨㄞˊㄉㄨㄞˊ彈跳,一路刺破好幾台車的輪胎,許醫師的車胎也破了,他只能慢慢把車開到路肩等人救援,然後一直禱告,其餘甚麼也做不了,最後還好道路救援出現,讓他可以趕緊上課沒遲到。一年半後,他發表了一篇談成癮的論文,順利畢業,拿到次專科執照。
這對夫妻遊山玩水的興致也再度被啟動。許醫師懂得控制尿量之後,他們開始開車到處旅行,受限於日常工作,偶爾也到亞洲附近國家走走;蘇珊說,坐輪椅的人也可以到處玩,不過其中有很多眉角,沒辦法說走就走的。「唉壓,我們之前打算寫一本書,書名叫做『第一次脊髓損傷就上手』,分享我們的收穫。我連序都想好了」,蘇珊說,「我會寫:我相信這本書會幫助很多人,但是同時我也不希望這本書賣太好」。我們都笑了。
走出餐廳,晚風習習,竟然略帶沁涼,哪還有白天燠熱的影子?
我說:「你們的生活品質滿好的」。
蘇珊不好意思地點頭:「真的~~~我們真是過得滿好的~~~」
「想當年你拿到許醫師的殘障手冊時激動得大哭---」我說。
「喔,我現在超愛那本的~~~」,蘇珊的無厘頭再度出現,「ㄟ,有了那一本,我們停車一律免費,一年省下好幾萬塊耶~~~那本真是超讚!」
「哪有那麼多啦?」許醫師說。
「真的有,一萬塊絕對有」,蘇珊說。我們邊走邊笑,直到分手。
坐在捷運上,思緒很複雜,好像情緒應該很激動,卻出乎意料地是平靜和喜樂。無論如何,我想,許醫師絕對是我遇過最資優的資優生,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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