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闃靜,徒留山風呼嘯聲。
背山一面,架起了數座簡易寮望台,作為巡邏時候的中繼站,至深夜之時,仍亮著燈,一盞一盞,圍著山景房連成一線。
區段之間安排了人輪替站崗,甚至在最後一天──無缺公子信上所「約定」取命之日,更是達到了半小時輪班一次的緊繃狀態。
如臨大敵之勢,甚至讓人懷疑血榜是支軍隊,而不是一個又一個單獨行動的殺手。
然而,換班頻密,造成有限的人員無法充分休息,甚至有不少人悄悄倚在寮望台連結起各處的木橋邊休憩。
就在方換過班的鬆懈時刻,一支繫著鋼索的弩箭,精準地釘入寮望台頂。
在站崗的兩名人員聽見這聲音,俱是嚇了一跳,忙分頭自兩邊走上橋,除卻寮望台的燈光,山中景致完全漆黑一片,他們驚疑不定地抬頭看向頂部的那支箭,呼救已永遠鎖在喉間。
無聲的兩槍之後,一人藉由扣在鋼索上的滑輪乘風而至,在倒下的屍體引人注意之前,來人輕巧地解決了三處寮望台的站崗人員,有幾名甚至在睡夢中死去。
但他也沒有因此堂而皇之地跳下寮望台長驅直入,而是走入裡頭,架起背著的一桿狙擊槍,湊近瞄準鏡看了目標物後,自懷裡掏出一只銀製懷錶確認時間。
離下次換班還有十分鐘。
他重新調整了槍口,戴著黑色手套的掌指,輕輕搭著槍枝。
他知道從這裡進到大宅中,共有六處防護警報裝置,但他僅有一發的機會。
只要這裡的人不全是聾子,很快就會圍上來。
此際只有打中位於大門外、目標較大,同時也是防護中樞的那一只,雖說大,也只有一個指圈那麼大──但對他來說,足夠了。
青年在宅邸的長廊上奔跑,廊上鋪著厚厚的絨毯,他還給自己的鞋底貼了軟膠片,倒也不怕足音迴盪引人注意。
他一面拔出藏在衣袖中的短刀,一面衝入控管各處電源開關的總機房,在裡頭人正準備破口大罵其冒失行徑的瞬間,他已然出刀。
看著這逼仄的機房內躺倒的兩個大漢,他也不費勁抬他們出去了,關起門來將總電源的拉桿全數拉下。
宅內宅外立時傳出不小的騷動,他凝眸閃身躲在放置機房相關資料的鐵櫃縫隙。
門再度開啟,青年瞳孔微縮,竟是方才與他攀談的其中一人,可手中的刀刃沒有絲毫遲疑,俐落地劃開脖頸。
但來的卻不只他一人。
「你這小子,難道是內應?」幾個人拿著手電筒一照,那纖細的青年眼色漸涼,在眾人急忙舉起手槍的瞬間,抬腿踢開了當先一人的手電筒,撲在那人身上,翻滾的同時無聲扭斷他的頭顱。
槍聲大作,卻不是他們這裡。
眾人被槍聲嚇得慌了神,青年從後背抽出另一把短刀,矮身向前一躍,又趁隙砍下他們拿著手電筒的手,刀法的力度跟方才全然不同。
要將他們置於死地。
意識於此,有人胡亂在黑暗中開槍,卻被青年悄無聲息地斬下頭顱。
飛出的頭顱、飛濺的鮮血,終於讓他們驚懼失聲。
他沒有停手,也不再閃避噴灑在身上的血花。
他知道,無缺公子已經來了。
明珠求瑕淡淡一哂,長劍出鞘,他甩開身上罩著的黑色披風外套,依舊是那身潔淨脫俗的唐裝,在夜色下,迎著月光閃動柔美的光澤。
他在腦後束起的馬尾飄飛,不少圍上來的敵人見他真容,都難掩訝異與驚豔之色。
然而,明珠求瑕在接觸到這轉瞬為他失神的眼光之際,出劍的速度更為極致狠戾。
就在不久前,有人關閉所有防護系統的電源,甚至整座宅邸的燈光。
血榜執行任務絕不假他人之手,不可能有外援,他明珠求瑕更不屑有人接應。
唯一的可能是,有人為了更快地見到他,率先潛入其中,找上了他的目標。
雖然私下裡他已不願再與血榜有瓜葛,但明面上他仍是血榜第三,無缺公子。
他在解決完一撥人後,飛快地奔入宅中,迎面而來者,皆難攖其鋒芒。
明珠求瑕厭惡汙穢,更厭惡那些噪耳的慘叫聲,手上的劍比對方握著的手槍更穩定、更自信。
被月光都無法耀亮的黑暗所吞噬的寬闊大宅,儼然成為殺戮的舞台。
明珠求瑕的動作幾乎稱得上氣定神閒,他一直注意著四周人流動向。
他在找人,那個即將與他正面交鋒的對手。
由於接連襲擊失利,開槍又容易誤傷自己人,一撥又一撥人圍堵著大名鼎鼎的無缺公子,各人手裡都抄起傢伙來,當真是刀劍棍棒齊上的混亂狀態。
但血榜中人,槍的精準度向來不是最主要的課題。
近身戰鬥與暗殺技巧,他們追求最為精妙的功夫。
明珠求瑕雖然排行第三,實際上論體能素質、槍械刀劍之應用,他實為第一。
血榜第一人用的是一手高明的暗器,是八人中最神秘者。
第二人在實力方面,確實不能贏過明珠求瑕,可她來者不拒,任務皆能完滿達成,因而佔了個第二。
此時,漆黑的大廳中,血已成河。
明珠求瑕鞋尖輕點,站在一方矮几上,有不少人臉上驚懼如同見著地獄惡鬼,哪裡還有半分因為對方容貌而顯出的三分戲弄之意?
他拿出一方絲帕,甩掉了劍上的血跡後,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劍身。
在餘下幾人轉身逃走之際,他微微抬眸,眸中的光似玉潤,宛若盛滿月色的一汪柔水。
他們沒有叫出聲,甚至沒看見明珠求瑕是如何出劍的。
瞧了一瞬倒在血泊中的無數屍身,他輕輕閉上眼,吐息間,濃厚的血腥味令那對秀雅的眉宇淺淺蹙起。
目標,即將出現。
那眉眼溫和的青年揮舞著手中雙刀,手臂已有些痠麻。
不以傷人拖延,以殺人為主的力勁及專注終究不同。
但這次,必須將人殺盡。
若有一人逃脫,那這場會面不足以爭取到最充分的時間。
他可不認為明珠求瑕是個好相與的對象。
轉眼間,青年已把本來安然待在二樓內室的中年男人一路逼到了樓梯口,還有幾名親信簇擁著他,至於其他請來的保全或軍人,三三兩兩地跟在他們身邊,各人臉色蒼白得很。
青年也不好受,體力耗費超出預期,他本來便不擅長持久戰,因此才總是想方設法的易容、變換身分接近目標,可此次情形與從前每一次的任務都不一樣。
兩方對峙,青年絲毫不敢鬆懈,一旦露出破綻,這群人再圍上來,他可就要沒臉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你絕對不是無缺──」
中年男人出聲喝問,連話都還沒說完整,便倚著刷著亮漆的木扶手緩緩坐倒在地。
眾人愕然回頭,又是一名青年出現在眼前。
如明珠般耀眼奪目。
他手裡長劍沒有半分偏移,手腕輕轉,劍刃在暗夜裡竟也如晝。
有幾個屍身滾落樓梯下,明珠求瑕腳步穩當地避過後自另一邊踩著階梯而上,他再次甩掉血水,又拿出一條雪白帕子,在一片死寂中,與手持雙刀的青年對上眼。
室內沒有一絲光亮,但兩人卻都很清楚地看見了對方。
青年甚至望見明珠求瑕的頭髮絲摻著幾許優雅的紫色。
明珠求瑕隨手將手裡染血的帕子丟掉,淡淡開口,「你是月殺。」
「我要長心的下落。」月殺抑制住掌心因為用力過度而引起的震顫,他將刀柄握得很穩,亦如明珠求瑕。
可他明白,自己要與之正面交鋒,是一千一萬個死。
但其高傲自負的性情,是絕計不會在此地多殺一人了,今日近乎屠殺的慘況,是明珠求瑕最不喜的。月殺很清楚,明珠求瑕應是潛入時就發現有其他人早一步進入內部,造成了宛如內應般的可笑情形。
血榜無硬性規定不能合作、不能內鬥、不能互相干涉他人任務,只要最後目標死亡,隨他們怎麼鬥法,只有兩條原則。
其一,委託人所指定的殺手,務必親手斬除目標。
其二,內鬥不允許用火器對戰。
其一乃是血榜最重大的規則,若有違此條,便會有下一個人來取代既有人員。
青年雖然是殺了排行第八的殺手──殺僧不留佛上位,但是以內鬥取而代之,並非因殺僧不留佛違反規定。
至於第二條的理由是──這樣鬥起來才有看頭。
八人近身搏鬥,各憑本事,血榜的訓練大夥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主動提上章程,切仔麵還不給他們找個寬敞的地慢慢打?
明珠求瑕看著青年平淡無奇的臉,聽著他的要求,動作未有停頓,轉手便將劍尖指向了他。
月殺屏息。
這個消息,必得有命去換。
而明珠求瑕狀態良好,就算真的身負重傷,現在的自己也未必勝得了他。
兩人的氣息不約而同隱匿起來,明珠求瑕的劍尖甚至沒有一絲不穩的可趁之機。
那平直得分外和氣的眉毛微微皺起,就這麼一瞬,月殺率先動了。
明珠求瑕依舊沒有動,直到對方甩出的一柄短刀迎面而來,那平穩的劍尖輕輕一挑,短刃已然向外飛旋而出──
可月殺並不害怕,身形一閃,如流影般落到了明珠求瑕後方。
那束披散背首的長長馬尾,一綹綹在其背上如作畫勾勒出的優美線條,明珠求瑕這一剎那的背對,竟也無懈可擊!
月殺心思僅是這微微一岔,便已錯失良機,只能被動擋下突如其來的回擊。
鐺的一聲,兵刃相擊的火花在他們眼底一閃一滅。
月殺抿著唇,神色堅定得彷彿勝券在握,可手卻真正麻痺了。
明珠求瑕縱然看出對手的吃力,也不見情緒波動。
長劍下壓,鋒芒登時迫近了月殺的臉顏,他卻仍是直勾勾地瞅著明珠求瑕,一點也不肯放鬆,「長心究竟在哪?」這話出口,已褪去青年那特有的清潤低沉,是一把纖細柔和的嗓,擁有誰都不能撼動的堅毅。
那是月殺原有的聲音──亦是不見荷的聲音。
明珠求瑕連氣息都沒顯露半分,卻在下一瞬輕躍而起,旋身重重將不見荷踹至長廊盡頭。
不見荷硬生生受了這一腳,渾身感知遲鈍下來,唯獨本能讓她將短刀插在地上緩解速度,才沒有直接撞破盡頭的落地窗往下掉。
可潔淨的玻璃已經生出幾道猙獰的痕跡,似乎輕輕一碰就能崩碎。
「看在她的份上,我還不會殺妳。」
這是明珠求瑕目前為止對她說過最長、最完整的一句話。
不見荷拭淨唇邊鮮血,淡淡一笑,「長心是我的家人,我會自己保護她。」
明珠求瑕收劍入鞘,緩緩向她而來,像是對她不再防備。
不見荷無聲握緊唯一還在手裡的刀,因著方才刮破地面,刀刃已經有些鈍了。
「從今以後,她不再是妳的家人。」
那長身玉立的貌美青年,停在她面前三步之遙。
不見荷將下唇咬得出血,那細微的痛楚,就像扎進了心一般,她眼色一冷,手中的短刀迅速擲出,卻朝明珠求瑕側邊而去,連一根頭髮絲都擦不著。
可明珠求瑕並未恥笑輕慢,在不見荷指尖向上翻動的瞬間,出劍如電,穿透了不見荷的左肩,同一時間,明珠求瑕的右肩衣料也被劃出了一道口子。
是那柄偏離的飛刀。
不見荷一聲不吭,解開手裡宛若透明的鋼絲,肩窩一片溫熱。
明珠求瑕看著逐漸在灰黑西裝上頭暈開的深色血腥,並未收劍。
他又拿出第三條絲帕,墊在不見荷完好的右肩上,猛然將之向外推去──
玻璃應聲崩解,不見荷的身體頓時一輕,而後是瘋狂的下墜。
明珠求瑕看著她墜入一樓偌大的天然池塘裡,沒再停留,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不見荷感覺身體格外輕鬆。
池水冰涼,她一面覺著全身都要被凍僵了,一面又為此感到無比舒暢。
明珠求瑕的意思她明白,只有打贏他,他才有可能鬆口,但如果真打贏了他,想必他也無心透露消息給她了。
想從這樣的人身上打聽消息,無疑自討苦吃。
可難道,她真的沒辦法了嗎?
長心若是安全無虞,為何不願與她和義父、義母聯絡?
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明珠求瑕表現出來的態度,不像是長心遇害的樣子。
不──從一個殺手的行止來判斷受害者的情況,不見荷覺得自己當真神志不清。
她在池底踩了一下軟泥,向上游水,直至爬到岸上,不見荷幾乎力竭。
肩傷尚未消毒,又沾了池塘水,痛楚異常,血還在不斷流出。
不見荷強打精神,心知今夜人已殺得太多,若在此逗留,明早被人發現她是唯一生還者,隨之而來的嫌疑絕對無法洗脫,她再無路可逃。
強撐著走到橫躺在四周的其中一具屍體邊,不見荷將沒有染血的外套扯下披在身上,她一定要走出這裡,就算是死,也要離開這裡!
拂曉之時,薄霧繚繞,空氣卻格外清晰。
鄰近山區的郊外大馬路上,一名男人手裡提著熱騰騰的早點,正在慢跑。
他正穿過路口,往另一片住宅區去時,餘光瞥見通往那排高級山景房區域的小道上、田埂邊,倒臥著一個人。
男人停下腳步,側首望去,只一眼,他便吃了一驚,但為了保持形象,他並沒有輕易表現在臉上,快步到那人身畔,輕輕搖著對方肩膀,卻摸到一片濕濡。
男人神色一凜,俐落地背起已然昏迷的那人,看了看手裡特地給人買的早餐,嘆道:「我要是會對人見死不救,那就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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