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途,便見依舊一身靛藍的佩刀男子迎面而來,本來沉穩嚴謹的神態,竟出現少有的慌忙,方見著一雙墨藍常服的二人,立即傾身行禮,「太宰大人,相田先生已將物事放置妥當,正等您前去一觀。」聞言,那底墨褐清眸微斂,眼光落處是廊外那冬陽送暖,落雪晶瑩,橙金色的光芒,燦了天邊疏稀的流雲,令他心神澈明,微微一笑,「……昨日該是讓管家安排去了,怎麼一回事?」
一旁玉藻早在聽完蝕鬼稟告,就已知曉定是那些人又以僕役手腳不麻利,磕碰物品分毫都不被允許為由,不顧真田龍政有令在前,自行裁定動作。回來京都的路上,這番說詞來來去去,都給他記牢了,然以面前人的聰明才智,只消一眼便能看透,何必明知故問?
「玉藻。」冷不防地被喚了聲,青年差點兒跳起來,始才讓游離的元神歸位,「屬下在。」只見真田龍政回過身,似是思起什麼般,淡色流光在他因忽來的叫喚,而緊張透白的臉顏滑過,薄唇微啟,音嗓宛如清泉,透澈得在耳畔清晰,「你且回頭服藥,莫再耽擱。」玉藻幾乎是本能地「咦」了聲,甚是不解其意,還當英明睿智的太宰大人,正與他說笑,壓根忘了待會可是要去探那些人的口風呢?
「有疑問麼?」對方探尋的目光向他而來,但眸底竟未得一絲詢問之意,頓讓玉藻窘迫不已,「沒……屬下是說,是!我這就去了!」雖然不明白服藥為何選在這節骨眼上,青年仍是恭敬地垂首示意,心下有些戰戰兢兢地往回走。見那纖秀身影略帶不安的步子轉出長廊,真田龍政始才回過身,領著蝕鬼繼續向外院而行。在距離院落不過十來步時,一路默然的主從,皆是極有默契地止下了腳步,立於真田龍政身後的刀衛蝕鬼,微微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
「你們張羅時瞧見了什麼?」雪髮男子斂了一對俊雅眉目,清俊如玉的面容並無一絲驚惶,披散背首的如瀑長髮,隨著他側過臉顏的姿勢,就著微光閃動如水的溫潤。聽聞問話,垂首等待的蝕鬼,似是回想,又若思量般,一字一句地緩慢詳述,「依屬下與家管帶來的鑄器師所鑑,極有可能是贗品,上頭的青玉及銀鐵痕跡尚新,不似輾轉流傳的古物。」探查結果一如預料,卻又非是他真正所欲知曉的消息,不住輕聲一笑,沉靜無波的眸光,淡淡掃過身後部下一眼,那底溫朗清悅的音嗓又啟,「還有呢?」
輕巧的三字一出,蝕鬼倒是有些亂了,遂將那不過短短幾刻鐘的查驗過程,復又想了個遍,最後慎重地搖首,「除此之外,並無任何發現。」聞言,前首氣韻無雙的優雅男子嘆了聲,再次提步而行之際,淡淡為這次行動點評了句,「細心,即便歇斯底里亦無妨。」如此話語,卻教人無從分辨褒貶之意,蝕鬼一向寡言忠誠,應當全無任何想法的心內,卻不合時宜地憶起某個人在神風營的事蹟……縱然輝煌耀眼,也絕非他所能置喙,僅是一閉眼,便趕緊跟上自家主人,沒再吭聲。
方轉過迴廊,欲回至寢居的青年,一眼就望見守在前方的一名侍女,端著兩碗黑呼呼的藥湯,與一小疊羊羹,安靜地在長廊上等待。見狀,玉藻竟有些羞愧地上前,侍女果然在瞧見他之後,便朝他走來,直待近前,才將木托盤呈至他眼前,細聲道:「大人昨夜憂心著您,務請您喝下湯藥,好讓大人安了心。」聞言,玉藻不由思起夜裡長談的情況,並不見真田龍政提起自己病了,蹙起秀眉,他打量著自己的身子,甚至是感覺,都未覺察到不適與異樣。
「我……得了什麼病症麼?」幾度思量,玉藻還是決定問上一問,雖然這詢問詭譎,但他也顧不上這許多!那兩碗藥汁還真真切合了良藥苦口的真諦!「奴婢不清楚,但煎藥的姊姊們說,應是玉藻先生過於勞累使然。」婢女乖巧地回答,手上亦是畢恭畢敬,絲毫未得急躁,僅是耐心等待他親自將藥喝下。
望著侍女殷切的神情,玉藻使力地握了握袖襬柔軟細滑的質料,暗自嘆了口氣,「辛苦妳了,先喝哪碗?」依照侍女領受的囑咐,玉藻老實地接續飲下濃黑的藥汁,頓覺喉頭一陣嘔意湧現,連忙拿了羊羹填嘴,卻聞得一聲嬌笑,讓他不好意思頷首示意,「藥苦了些。」話甫出,便不得不在心底狠狠地鄙夷自己一番!好歹他是軍官,怎地連服藥都要討個甜?豈不讓一個小姑娘徹底笑話了去?「奴婢失禮了,只是……大人才識淵博,讓奴婢好生讚嘆!」這會子玉藻便不解了,備下羊羹的主意,怎又跟太宰大人有關?
「大人昨夜是親自交代煎藥的,才看了藥方子片刻,就吩咐咱們替您備點甜的才行。」青年揚唇微笑,眼底心底卻無感激之情,心下只有一陣悲憤激盪,那人即便不細看藥方,定也要他上這小孩子的當!思及此處,雖是不甚情願,但那人對自己無微不至,要再苛求些什麼,就是大不敬了,「勞妳費心,吾得過去了。」側身欲意趕回外院,卻覺察後方一只小手扯了他的衣袖不放,「玉藻先生,您別急,大人吩咐過,待奴婢與您一起去。」玉藻挑著兩眉,秀顏滿是疑惑,見那侍女未作解釋,逕自去了,也不知從何問起。
片刻之後,玉藻領著婢女走到外院廊上,就見著了那柄映陽生輝的青玉墨劍,他心中一凜,拉著小姑娘躲在廊柱旁,側耳傾聽前方的對談。興許是自己來得稍晚,所有重要人物皆已到齊,太政大臣、太宰大人不論,還有幾名鑑識官員,以及一支衛兵在旁待命。相田與佐谷二人依舊氣定神閒,似乎萬分篤定此物真是那比傳說更為虛渺的三神器之一。玉藻凝眸思量,未得注意身旁侍婢困惑的神情,「玉藻先生,這有段距離,您還聽得見麼?」忽爾一問,打斷了青年已然沉澱的思緒,他回過神,訕訕一笑,「小事,太宰大人要妳跟來,是為什麼?」
「其實奴婢不知呢。大人只說,玉藻先生若早去了,也見不著東西,反而會被刁難。」玉藻頓了頓,縱使心裡對真田龍政難以測度的謀劃之智清楚得很,但就連他這不起眼的小副官,都能被顧及一點兒顏面,竟令他有些受寵若驚,「真是如此麼……」遂抬首望著不遠處那人一張清冷側顏,依舊淺淡的眸光較之天穹燦光,流有一絲深邃難覓,每愈細瞧,卻是落空,他現下所做所為,又真能符合那人的期待麼?或確切言之,是遵照每一步棋路執行?
「大人對玉藻先生很是關心的,希望您趕緊養好身體。」見侍女嬌俏可人的模樣,搭襯這般關懷備至的話語,倒讓玉藻赧然不已,但又思起這話意涵,終是沒忍住,輕聲問道:「妳們……妳們又怎知太宰大人關心我?」從被送進府裡後,漲滿心頭的疑問,與日俱增,教他面對真田龍政,總有幾分不自在。
然青年萬萬沒料到,小婢女將他此時含羞帶怯的模樣給誤解了大半,以為他是婉轉嗔怪,便開心地答道:「其實能睡在大人的寢間,甚至就近照顧,大人的在乎明顯得很呢!管家爺爺也說過,以後……唔,奴婢不說了。」望著面前嫻靜溫婉的侍女,打開話匣子般說了一串,又忽然噤聲,不由有些摸不著頭腦,遂道:「以後怎麼了?」問罷,青年秀麗的臉顏泛起一抹苦笑,他怎不曉得,太宰府的僕從們都與主人一樣,極有遠見?
「玉藻先生,您喜歡太宰大人麼?」玉藻裝模作樣的咳了聲,面色登時難堪幾分,雖然在地窖裡,現任神風營大將已經「明示」很多了,但一個又一個的眼神示意,還真不如一句簡單明瞭的問句來得乾脆。
他斟酌著說詞,正欲言下,卻見小婢女衝著他眨了眨眼,一派天真道:「奴婢與大家都很喜歡大人,雖然大人平時很冷淡,但大人一定喜歡您的,所以……您也會喜歡大人對罷?」聞此,青年忍俊不住,輕輕笑了起來,那本還忐忑難定的心緒,竟被單純真摯的字句,深深打動,融解了心底最後一絲畏懼,與退卻的餘地,令他心神清明,鬱塞於胸口的悶痛,似都僅是他一人的幻想,從不存在。
──他喜歡太宰大人麼?
「我當然喜歡太宰……」話末,忽見面前侍女閃爍著目光,視線落處卻非在自己身上,而是身後!青年怔忡了一瞬,僵直身子不敢回頭,小婢女卻是機靈得過份,像是要他趕緊面對現實般,微彎身,笑瞇瞇地行禮,「大人。」他聽見熟悉的低沉嗓音,淺淺應了聲「嗯」,咬咬牙,他呼了口氣,旋即轉身微笑道:「太宰大人。」但在對上那人深邃幽靜的眸光,含著幾許笑意之際,一股熱度火紅了面頰,他刻意不去看佇立於面前人身旁的蝕鬼,與早湊上前來的小姑娘那含藏驚訝與喜悅的神色,卻仍是徒勞無功的舌尖打結。
「吾們走罷。」不想面前男子淡雅如常,瞅著玉藻的眉目溫和,絲毫追問之意也沒有。卻在繞過他身側時,牽握住了那底柔軟掌心,感受到另一股溫暖覆上掌指,頓時令他慌然無措,急得想要掙開,無奈在諸多顧慮之下,亦只能任由真田龍政牽著自己,「太宰大人……這樣有失您的身分……」話落,便成功地使前方人腳步一停,側過身正視著他,玉藻齧唇不語,心中雖覺逾矩難為,卻不以為自己說錯,便硬著頭皮迎上那透著些許冷意的清褐眼光。
「吾並不覺得委屈,所以是吾委屈了你麼?」含藏著淡漠的話音,響在仍透著冬日雪寒的空息裡,格外清亮,卻教玉藻微微一顫,忙不迭地搖首,「不是……玉藻怎會委屈,是怕太宰大人讓人非議了。」然聽聞這等答覆的真田龍政,只是淡淡地掃過立在廊側,未跟上來的蝕鬼與侍婢,清淺一笑,「與其在乎那些,何不自然與吾同行?」
半晌,見玉藻仍是侷促躊躇的模樣,不由垂眸一嘆,似有幾分惋惜般,輕聲道:「吾知你的拘謹與忠誠,但顧此失彼……是你所願?」若在以往,這話出口定然只得青年一個苦思不解的神情,然此時玉藻卻是又羞又氣地望著真田龍政,「我才沒有顧此失彼!」說著,玉藻提步上前,在身側人含笑的注視下,被覆握的掌心微施力道,輕輕地反握住了對方的手。
入夜,清朗弦月高掛天際,挾著涼意的晚風輕拂,躍過靜謐枯零的院落,一陣又一陣吹進木廊上大敞門房的廳堂中。多日來的落雪已是停歇二日,空息仍褪不去季節的乾冷,環繞著廳內對坐的二人,一者秉持一貫的優雅舉止,靜靜用膳;一者挺直背脊,垂著臉啜飲熱湯,並未言語。直至束著一頭銀白長髮的男子,輕巧地放下玉箸,瞥了眼對首未動分毫的米飯,難得的蹙了一對俊眉,「玉藻,不舒服?」
「沒有,太宰大人怎麼了?」青年微仰著臉顏,眨了眨碧藍的瞳仁,而後規矩地放下湯碗,氣色如常,不見任何一絲蒼白之態,然那本該自然擺放在側的雙手,卻莫名地捉緊衣料,強自鎮定。真田龍政只消一眼,便瞧出青年的不對勁,也不戳破,僅是指了指仍如盛裝之時,那底半圓形狀的飯碗,淡淡提醒,「飯還沒吃完,待會要服藥。」話罷,淡色的薄唇勾起一抹優美的弧線,飽含溫柔地望著玉藻霎時綠白相間的顏色,安慰似的補上一句,「按時服藥,才不會辜負了他人的關心。」瞥見那張秀致眉目漾著難為外人道的悲傷,索性不再多言,要他趕緊用膳,免得涼了飯菜。
晚膳後,玉藻礙於身旁人認真、堅定、決絕的視線威逼下,只能乖巧地連續喝上兩碗濃重的藥湯。不意瞅見小碟所呈的點心是最中,嫩黃的餅皮包裹著紅豆沙餡,玉藻已許久不曾吃到此類糕點,遂有些赧然地捻起一塊,小口咬下,綿密紮實的餡料,帶著恰如其分的甜蜜,頓時驅散了在喉間的苦藥味兒,令他悄悄揚起了唇角。「好吃麼?」聽聞問話,他斂下眼睫,鴉翼似的濃睫,在燈光映照下,盈出海藍色的光澤,分外動人,「嗯……多謝太宰大人。」
「那吾們一齊去偏院走走。」不等玉藻回應,真田龍政已立身而起,拿過侍女遞送過來的墨色雅扇,隨意繫在腰側,步履輕緩地向外而去。「太宰大人?我們為何要去那裡?」玉藻試圖在不扯破衣裙的限制下,勉力跟上前方人的步伐,心中卻是困惑非常,偏院不就是臨近地窖的所在?難道他們這會子要去放服部大將出來了?「早上已讓他們將所有貨品,放置在偏院的一間房內。」此話甫出,玉藻立時明白了此舉之意,但面上卻又浮現一抹憂心,如此明目張膽地過去,沒準兒又會被攔阻下來?
「太宰大人……我們就這樣去好麼?」不安的問話出口,竟聞得一聲溫朗好聽的笑,月色下,那人淡淡回眸,墨褐色的雙眸,在如銀河流洩的雪髮映襯下,變得深邃,深刻,又宛若蒙了層輕紗般,教人難以看清那底淺藏其中的清雅笑靨,「玉藻,若他們是在等吾們過去呢?」聞言,始才覺察自己似乎凝視到出了神,忙垂首應道:「這……不就算是自投羅網了?」抑制胸口忽爾躁亂不堪的心音,玉藻鎮靜心神,仔細回想一路回至京都,所發現的蛛絲馬跡,與那件將他誤為兇手的事件經過……
「太宰大人莫非……欲以己身為餌?」即便早已猜到相田等人真正的目的並非是晉見天皇,但依據連日來的行事判斷,他們除此一途外,又能從中得到什麼益處?這點玉藻無論從何推想,皆百思不解,既然鬼祭時期結束,幕府並未多加為難相田氏,岩堂執政又更與他們無關,還有什麼,能促使其積極佈局,甚至打著不可考據的三神器之名,來向太政與太宰討一個機會……
機會?
「你想到了罷,他們的目標,從來就是──」眼見真田龍政那雲淡風輕的笑,如今映於玉藻眼內,卻是一陣驚疑可怖,甚可說是全然無法置信。然再多的揣度,都不及那底清悅溫文的嗓音,緩聲吐露的真相,教人震驚!玉藻僅能在心底一聲嘆息,表示自己的渺小,才足以顯得面前人依舊英俊偉大的身影,多麼令人心嚮往之。
Free Talk*
原本以為快到自己最想寫的部份了(?)結果還是差一截(噴)其實,這篇也算是我在練習長篇的進行模式吧!果然還是會發生出乎意料之外的情節,角色們都會自己找到出口(毆)太讓我驚訝了XDDDD也因為這樣的進行節奏,讓我寫的速度稍微更有掌握了,希望能持續努力下去=v=
關於太宰跟玉藻說的「顧此失彼」,其實有暗指玉藻那不小心的告白,因為太宰的原意有點在調戲玉藻啦(喂)就是在說,你比較想要跟我牽手,還是想要為了那些身分的無聊事,放棄這樣的機會?(被揍)不過這調戲很隱晦,如果懂得顧此失彼這句精華的親們,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它了!嘿嘿~